20180513

20180506 巨輪

前記:

在文章寫完的昨天(5/12),新巨輪發表了一則簡短的緊急通知。



或許我的文章來得有點遲,但遲到總比不到好。

讓我們一起為新巨輪打氣加油,也希望大家以後如果能在路上看見穿著藍色背心的夥伴,可以稍微駐足看看自己是否有什麼需要。

接下來,我們即將進入好久不見的,一篇亂七八糟長的日記:



我想大家或多或少都有那種在路上被坐輪椅跟推輪椅的人攔住,要你買東西的經驗吧。

除此之外,也有那種在火車站前跟你借五十塊要搭車、在你用餐的時候走進來跟你要兩百塊看醫生吃飯、西門町耳熟能詳的推銷愛心筆先生,以及更誇張的「請問從台北要怎麼走到南崁?」的那一種人。(不過,南崁這個反而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自從我在部落格上寫了南崁的事情之後,菜醬每次在路上只要碰到類似的事情就會傳訊息來問我:「欸欸欸,RA,我今天在基隆又碰到有人對我亮身心障礙手冊,跟我要五十塊坐車的人,你覺得我該不該給他啊?是你你會給嗎?」

菜醬是我打DOTA認識的朋友,對我來說他像一個哥哥一樣,雖然嘴巴很賤不過時不時都還是很照顧他的朋友。他的年紀大我幾歲,在國外唸過書,也早已出社會闖蕩一番,人脈感覺很廣,常常有什麼事情問他,他就可以透過很多管道取得他想知道的資訊,然後幫你解答。已經有豐富的社會經驗的他,當然不可能是想要我幫他處理這個困難的問題。他這麼做是故意的。

大多數人對這種路邊賣東西、行乞、「忘了帶錢包沒辦法回家,需要借零錢」的印象都不是很好。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被教導不要隨便給那些跪在地上行乞的人錢,也不要亂買那些街賣者的東西。他們的背後都有組織操作,要嘛是詐騙集團,要嘛就是黑道控制勒索,利用這些身障者的弱勢,甚至是故意找人把他們弄斷手腳,要他們裝可憐來得利,就算你去幫他們,錢也不會真的進去他口袋,而只是養他背後那些邪惡的恐怖組織。

這邊有一個例子,相信大家應該都聽過類似的版本:「有一台黑色的大廂型車把他(行乞者)載過來,有人下車把他們放到定點,給他一個碗,大概很晚很晚的時候他們再開過來,把他接走。」

這樣的傳聞像是幽靈一樣,每個人都說有、每個人都相信就是這樣,但從來沒有人找到確切的證據。也許是我孤陋寡聞,但在我印象所及,我從來沒有聽過有破獲什麼人蛇集團控制身障者乞討獲利的新聞。

菜醬故意這樣問,並不是為了要找我麻煩,他說,「我沒有給他錢,過不久,我就看到他又繞繞繞,繞到別邊去跟人要。後來隔天,我又看到他在那裡跟人要錢。怎麼可能這麼剛剛好沒帶錢連續兩天?」

別的朋友也說,他也常常在哪裡哪裡看到一樣的事情,有些人就是打著愛心的名義招搖撞騙,好手好腳不自己賺錢,有那麼多社會救濟管道,結果你選擇在路上這樣子……「如果你自己肯努力,別人可能還願意幫你,但當你在那邊需要讓別人來可憐你的時候,我是絕對不會想要幫他們的。」

更別說網路上一拖拉庫關於推銷愛心筆的負面形象文章了。隨著這些「當事人經驗」的抱怨文一多起來,本來你賣的如果是筆、賣的是衛生紙、賣的是玉蘭花可能還賣得掉。但當你在商品前面冠上「愛心」二字的名號:愛心筆、愛心捐發票、愛心手工蛋捲、愛心護唇膏、愛心咖啡……忽然間這件事情就變得像是有毒一樣,令人退避三尺。

隨著社會愈來愈複雜,作公益、作愛心這件如此單純的事情也變得不再單純。越來越多人害怕上當而不付出,而自己的生活又離弱勢族群那麼遠,沒有時間也沒有心力去想其他幫助的管道。從捐款給社福單位這種只要投投零錢就能輕鬆做到的小事,到那種天災人禍的善款,都必須小心查證、蒐集多方信息,確保自己的付出真的能到需要的人手上,才得以放心把「愛心」交付出去。


以前我還是學生的時候,碰到路上那些需要金錢幫助的朋友們,我沒有太大的能力可以幫助他們。雖然自己可能有打工,身上還有一些盤纏,但總是可以說服自己:「唉,我連自己都顧不好了,沒辦法幫助你也不是我的問題。」

畢業至今也已經近三年左右的時間,雖然還不認為自己是已經能在社會上立足的程度,但起碼我也是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經濟上也漸漸步入正軌,每個月除了儲蓄以外,也有一些餘裕能讓我自由運用。這個時候面對街上那些弱勢者的心情,就跟學生時期是天差地遠了。

我大概每兩個月剪一次頭髮,因為我有固定喜歡的設計師,在忠孝敦化站附近,所以我算是常常在附近街上出現。忠孝東路跟敦化南路的交叉,是一個非常大的路口。也不知道是不是莫非定律吧,總之我常常趕不上那個綠燈,停留在路口上等號誌交替。接下來的情節相信大家都不陌生:
一輛輪椅緩緩地向你逼近,一台巨大卻又沉默的恐懼王座,你知道這是什麼,你知道你不想花一百塊吃口香糖,你只想過馬路。於是你沒有轉頭去看是什麼向你靠近,你不敢看。

下一刻,對方的話如冷箭般射出,「請發揮愛心,幫忙買一包好嗎?」

各位看官,我必須要表示,這句話的殺傷力十分驚人。不明白的話,你可以研究一下這個句子的結構。

首先,這句話的核心是一個問題,「買一包好嗎?」這個時候,若是你不想買,你可以非常輕鬆地說出「哦,不用了謝謝。」然後面帶微笑地離開。

可是,當這句話前面加上「幫忙」二字(幫忙買一包好嗎?),你的回答就不能再那麼隨便了。防禦力低、比較心軟的人,說不出上面那句「哦,不用了謝謝。」因為這會讓你的意思聽起來像是「我不願意幫你」。

那當前面再加上「請發揮愛心」 的時候,終於變成了可怕的武器。我想不到有任何一種否定的回答方式(除了你騙他說你沒錢以外),可以讓你在拒絕對方的同時,還能不透露出「我沒有愛心」的意思。

你不想買,你沒有那麼需要這個商品,可是你不想要看起來像是自己沒有愛心,所以你掏了錢;或是你堅持不買,你不理他,你甚至不敢看他,因為你知道當你望向對方的時候,他看起來是多麼的需要你的幫忙,而你好手好腳站在這裡——也許穿得西裝筆挺,或是你昨天又買了新的鞋子,而你居然連一百塊都不肯幫忙——想到這裡,你一整天再好的心情都會被打壞。 
哦,也許你毫無感覺,因為你說服自己,他們就是被集團操控的。或是你早就已經麻木了,對別人的死活毫不關心。你覺得自己為什麼要為了這個感到煎熬,雖然你覺得你不買是對的,可是你甚至連眼睛都不敢跟對方對一眼。你知道要是你認真地去盯著對方的眼睛,你會被吸進去。那是你不願面對的,社會中陰暗的角落……

我每一次碰到他們,都會經歷一次這樣的煎熬。我必須先澄清,我不是那種會覺得這些弱勢者之所以是弱勢者而且要在街頭這樣子是因為他們自己活該、因為自己不努力的人。我當然很想要幫助他們,但我也跟許多人一樣,覺得不應該是用這種方式,我不可能一直買我不需要的東西來作善心,我也不希望我是以「作愛心」 的角度來持續作這些事情,好像想告訴大家嘿我都會買這些東西,我都會對弱勢者小施恩惠喔因為我是很有愛心的人而你們都不像我這樣你們好糟糕喔。

雖然自己也是那個不買的其中之一,實在沒什麼資格用石頭丟別人。但我曾經偷偷觀察過其他路人對街賣者的反應,我看到許多的人,並不會像我雖然不買,但好好地跟對方點頭,微笑,而是從一開始就無視到底,或是從遠遠地發現他們接近,就也緩緩地改變行進地方向,像是一艘船躲避冰山。

而看到別人這樣子的反應,同樣沒有買的自己就覺得更難過了。


有時候我會想說,為什麼他們不像大誌雜誌那樣,去賣一些特別又有價值的東西呢?

很多人都知道我是大誌雜誌的定期收看戶,雖然看的速度很慢,但我每個月一定會買一本,好好地從頭到尾看完。大誌雜誌是一本非常適合成人的營養刊物,以他的內容如此豐富多元且有意義來看,價格簡直就是佛心來著只要一百塊,且其中的一半會成為販賣者的淨利。

我也跟不少大誌的販售員聊過天,有一次一聊就是一個小時,也了解了一些街賣者的困境。

所以,對這些疑惑跟煎熬,我就變得更執著,更想要為這些想法找一個非逃避的解脫方式。

應該是兩個月前,我無意間在臉書上看到這篇文章〈被集團操控的愛心販賣?——專訪巨輪協會街賣者〉,作者是寫了《做工的人》的林立青,這本書十分有名,我雖然早早就買了,但老實說書本都借給喬雅又還回來了,至今卻是還沒翻開過一頁。

看完以後,我眼眶微微泛紅,而且我其實是在上班時間偷讀這篇文章的,腦中好多好多想法,那時杵在馬路上、不敢跟街賣者對到眼、希望他們趕快離開、而我能趕快從罪惡感中解脫的煎熬記憶,隨著文章中的敘述跑馬燈片片飛過。我又花了許多時間,讀了許多關於巨輪的訪問以及介紹,還把官網看了一遍,也追蹤了他們的臉書專頁
延伸閱讀:
專訪新巨輪協會創辦人陳安宗(上):他負債撐起這個身心障礙街賣者的家
專訪新巨輪協會創辦人陳安宗(下):奮力擺脫汙名,破除街賣的「都市傳說」

我覺得自己應該要把心中的想法好好寫下來,我急著想要跟人述說這樣的心情。不過,請容許我把工作跟生活當作藉口,總之我並沒有真的寫下來。那天的感動跟想述說的心情隨著時間的流逝,自然緩緩地蒸發掉了。

直到前陣子,我在巨輪的臉書專頁上看到他們在徵志工的消息,覺得我應該把這件懸在腦中的事情完成,就填寫了報名單送出。很快我就收到了回覆,對方是發信到了我留的信箱裡面。一開始,我還不小心漏信,隔了好幾天才看到消息,而且因為我的行程跟時間安排都十分隨便,前陣子手部又犯濕疹,因此拖了兩個星期,才跟對方約在這天做志工。

報名志工有四個選項,包裝、推手、清潔、義賣。

我可能畢竟還是一個半調子心態,只是想抱著看看的態度到現場,所以我只選了包裝志工,這是最簡單最不用費力的工作。可以讓我有好像有參與的錯覺。我主要的目的是想要找回那時流逝過去的感覺,然後把這些感覺記下來。

老實說在去之前,我還是有點退縮,覺得或許我這樣子的心態也沒辦法給上什麼幫助吧,以我的能力又能做些什麼呢,對自己不太有自信。想說乾脆要不要還是找個藉口不去了好了,一堆窩囊又糟糕的想法不斷浮現。


到了當天,我才覺得事情不能這樣拖下去。我是跟對方用Email作聯繫的,但是我發現我除了跟對方敲定時間以外,其他的細節以及甚至在哪裡我都不確定?

總之我告訴自己起碼要按時出門吧(最後還是沒抓準時間),起床以後趕緊吃了飯,鼓起勇氣打給發信件給我的巨輪協會副秘書長——Emily。

電話通了,那一頭感覺是一個很有精神的女聲,「請問是Emily嗎?」我說。

「是啊。」 「我是今天下午會去的志工……郭家齊。」

「天哪,原來你是男生嗎!」

「呃,對。」因為報名表裡面沒有選填性別的選項,她直覺認為我的名字是女生,發通知給我的時候其實稱呼我作「郭家齊小姐」。我對這種事情是不太在意啦,可能是被誤認慣了,可能也是覺得性別其實沒有什麼太大的差別。

「我想跟你確認的是我們有約今天下午嘛……可是我不確定你們確切的地點,是在板橋那邊嗎?我看你的簽名檔有地址。」

「對沒錯!」她說,「你搭火車過來很快,搭到浮洲站下車,我們會再去接你。」

「好,我現在馬上過去。等我到了要怎麼通知你們,我再打過來嗎?」

「你加我的Line好了,你有用Line嗎?到時候你再把你的到達時間傳過來就可以了。」

「好。」

雖然對方說很快,但其實我根本人現在都還在汐止,剛準備踏上Youbike要前往火車站。我是跟對方約定一點半,雖然說是去做志工,但總覺得遲到就是很抱歉,因此還沒出發我的罪惡感就已經滿滿滿了。


浮洲站這個名字我還是很陌生,搭火車雖然對我來說不是很頻繁,但肯定也算是很有經驗,我記得好像某一天就突然在板橋跟樹林之間跑出這一站了,像是哈利波特的古里某街十二號一樣。雖然來回過幾次,但我也沒有真正在浮洲站下過車。這一次倒是算是新鮮的體驗。

浮洲站只有一個月台,而且我下車廂的時候還沒有特別看到出口得往哪的標示,週遭景色看來荒涼且空曠,或許有時間我應該要找一下這一個車站的資料。Emily傳訊息說,理事長夫人會穿著巨輪的背心來接我,我應該是出站就看得到了。

果不其然,一出站就看到藍色的巨輪背心,我馬上過去跟她打招呼,她也熱情地歡迎我,要我上車。

我看了一下,「嗯……?要坐這個嗎。」

眼前是一台有輔助輪的機車,沒有邊座,座位最後面還拴著一個機車鐵架。這麼看起來,等於說是要三貼囉。

「對呀,就是坐這個。我們三個人過去。」

「這樣不會被抓嗎?」雖然這樣問,可是我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與其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又倒不如說我聽到要三貼以後,覺得十分的興奮,「哎呀不會怎麼樣啦,我們載夥伴或是探班,有時候也是這樣三貼過去的。」

前面騎機車的大哥把安全帽拿給我,說:「放心,這個多了兩個輪子,算是四輪的,警察不會抓。這樣沒有違規。」

其實我也不怎麼在乎違規的事情,沒有遲疑就迅速跳上機車,大哥在前面操車,理事長夫人小茹姐坐在後面。自從國中以來,我差不多已經有十一年左右沒有三貼的經驗了。這種新鮮刺激的感覺,讓我把我的罪惡感全部一掃而空,反而覺得自己似乎開始踏上了一場很厲害很厲害的冒險。


我們穿越一個地下道的上方,進到一條鐵軌旁的小巷,又拐了個彎,「你看,這裡就是台藝大的校舍,」小茹姐介紹道,「這一棟、這一棟,還有這一塊都是。」

「原來台藝大在這裡!」我驚呼,應該說我的感覺比較像是,我從來沒想過台藝大會在哪裡這種問題,然後它就突然在你眼前砰地出現了。

再拐一個彎,向前一小段,一座鐵皮屋肅然聳立在你的前方,而我們緩緩靠近。大哥把機車停在ㄇ字型的大門口前,小茹姐說,他們都在房間裡面,要我進去跟理事長問好。

一打開門,大家就非常親切的招呼我,Emily率先發聲:「你就是家齊嗎!我是Emily,你好。」然後拿出了她的名片,向我介紹,這個是執行長,這個是理事長。先來坐坐,自我介紹一下。

理事長坐在最深的位置,站起來把名片也遞給了我,我還記得我跟執行長握手,不過他沒有特別把名片交出來。

「呃,呃,」我有點緊張,「我是不是也應該遞名片?」

大家笑著說不用不用,旁邊還坐著兩位志工,Emily說,「哇,這樣今天我們就有三位帥哥志工了。這位是從志工報名表上報名的家齊,報名的是包裝志工的部分。」 然後手擺向其他兩位志工,介紹了他們的名字,這位是雅雅,這位是東餘,雅雅的學弟,他們兩個向我點頭致意,我也點了回去。

「那麼,我先把剛剛講到一半的故事說完吧。」理事長把細長壺嘴的水壺放在電磁爐上加熱,一邊說。

因為我剛來,不太清楚前面說了什麼,所以故事的內容我已經沒什麼印象了,只記得在一邊講的過程中,熱水已經滾了,理事長就把水壺拿起來,往塞滿茶葉的握把壺裡注水。

一邊說話的過程中,他算好時間地將握把壺裡的茶又倒進另外一個稍大的壺杯裡面,最後拿來幾個小茶杯,為每個人都斟滿了茶。

「謝謝。」

一開始我有點不太習慣,老實說,我從來沒有喝茶的經驗,可是我以前學到的知識禮節都跟我說,在餐桌上不應該由長輩替你服務,而是應該由你來服務別人。所以當堂堂一個你要稱呼為「理事長」的人幫你倒茶的時候,那個感覺除了不好意思以外,還有一點受寵若驚。

我慢慢地把茶喝完,細細地品嘗口中的香氣,繼續聽著大家說話。沒一陣子,不知不覺不明不白地,忽然眼前的杯子又被斟滿了,為了怕茶冷掉,我又趕緊把茶喝完,這一次大口大口地喝掉,沒能有細膩的體會。一邊喝茶的過程中,我看到理事長拿著茶盅,掃視著桌檯上每一個人的茶杯,只要有人喝了哪怕是這麼一口,杯子還有一點餘下的空間,他就立刻把你的茶杯注滿。

直到茶盅幾乎要空了,他就會再把水壺重新裝滿水,放到電磁爐上加熱。下一次,他又將水倒進握把壺內,倒的過程中,水幾乎都濺出了噴到台子上,他也不管,繼續注水直到壺滿得產生了表面張力,滴在台子上的水順著木頭的茶桌軌跡流進了排水管,這才明白這張桌子的精心設計就是為了泡茶而製。

在這個過程中,他口裡的故事也沒有停過,這一套泡茶SOP行雲流水般,從燒水到茶葉的悶蒸,再到將茶斟滿茶杯,在我眼前上演了好幾回,我看得嘆為觀止。

三杯茶的時間過後,話題來到了我身上, 「所以,」理事長從茶台的另一側向著我看過來,「家齊為什麼會想來當志工呢?」

我稍微簡述了自己在街上碰到街賣者的,那種複雜的情緒,以及路人的反應,以及後來當我在網路上看到關於新巨輪專訪的文章之後心中的轉變,覺得我也應該針對此事寫一些什麼,想要更了解新巨輪,因此才來到這裡。

「專訪?」Emily問,「是誰寫的你還記得嗎?」

「我有點忘記了……但我看了很多篇,心中很感動。裡面還有提到目前新巨輪的困境,像是外界的刻板印象以及商品競爭力的問題等等。」

「其實我們的商品現在也有很多改良了……對了,志工包呢?忘了要給你們志工包。」理事長說,小茹姐馬上拿了幾個志工包來,發給我跟東餘。

理事長拿了我的志工包起來,「裡面都是我們自己販賣的東西,是我們自己請廠商另外做的。因為不想要跟別人的東西一樣,我們也希望我們賣的東西是消費者真正用得到的。」

他拿出了濕紙巾,上頭印著「白鴿濕紙巾」五個大字——雖然很不想這麼說,但看起來就像是白鴿洗衣精的仿冒品。

「這個叫做白鴿,天藍的底色,跟幾隻鴿子,鴿子代表和平,我們是希望我們可以散佈愛心跟和平出去。」理事長態度誠懇,語調堅定卻又有點無奈,「我們也沒有錢做什麼行銷,這些商品的成本都很高,雖然外表看起來不怎麼樣,但功能跟實用度絕對有一定的水準。」

「還有這個,」他又拿出了一支筆,「這支筆,我們也是去找了日本的廠商幫我們特地製作的。非常的好寫,就算在衛生紙上也可以寫得很順。」

我把筆拿在手上,老實說乍看之下,覺得那就是補習班會送的那種,五支只要八塊錢的廉價油性筆。可是當我把筆頭壓出來的那一個瞬間,我開始覺得有點不一樣了。

首先,按壓處的彈簧很結實,按壓的手感很好,接著我發現到,筆尖的設計形狀做得十分特別。而且握在手上的感覺,沒有補習班筆的那種塑膠空殼感,而是稍稍厚實,像握著一根細枝的感覺。

「你真的可以寫寫看,沒有騙人的。」有人遞來了一張衛生紙,我就拿著筆在衛生紙上爬行,不得不說那個順暢感十分流利,筆尖的觸感像是用鋼筆般角度恰到好處地溜過,省力又容易控制。除去外觀不談,可以說是非常有質感的筆。

「我們也不懂市場、行銷什麼的,只能盡量讓自己的商品起碼還堪用。會有人問說,『你們為什麼不試圖賣一些比較買不到的特別的東西呢?』是啊,我們也賣過這個。」理事長又從志工包中拿出一疊牌,「這個可能比較少人知道,是我們跟某個靈性老師合作推出的。」

「行動祝福卡!」我說,而且我居然知道這個東西,天哪。

我把牌抽出來,洗了一下,然後抽出一張,上面是一些勵志小語,祝福別人的話之類的。

「你真的知道怎麼玩欸。」Emily說。

理事長繼續說,「我們也賣過撲克牌,想說年輕人可能比較喜歡,就在新光三越、信義威秀那邊賣,可是那邊的人,可能看到推著輪椅的雙人組就怕吧,我們走到哪裡,人就會自動閃開。到最後剩下一堆賣不出去。」

他又介紹拿出了衛生紙,「啊!這個我買過,我覺得很好用。而且其實一百塊有十包,我覺得很實惠。到現在還沒用完。」

「雖然這個其實縮水過了,以前是十二包。我們為了提升它的質量,只好做出這樣的取捨。賣來賣去,這些生活日用品還是我們最好賣的商品,佔了我們收入很大一部分。」

聊著聊著,從我一點多到這邊,也已經兩點多了,才真正要進入做志工的階段。喝了那麼多茶,我其實有點想尿尿,就問了廁所。

「啊,對了,還沒帶你參觀過這邊呢,不然我們就順便去參觀一下,然後我帶你到廁所。」 Emily說,然後帶著大家出來。



鐵皮屋後面的區域,是用木頭隔板搭成的隔間,一間一間門對門地連著下去,不禁令人想到船艙,或是某種恐怖的廉價旅館。走進後面的空間裡,我開始覺得這裡是不是有點悶熱?就算對比較不怕熱的我來說,也實在不覺得舒適。

「這裡這樣不會太悶嗎?」我問。

「悶啊,當然悶,這裡可是鐵皮屋。」

走道的盡頭是一個類似廚房跟飯廳的小空間,還有一台小電視在櫃子上,廁所一共有三間,我進去廁所的時候,發現門栓都壞掉了,他們只好拿一支鐵筷插上去做為應急用的門栓。

「大家的生活起居基本上都在這裡。這邊在做的事情,是想讓身障者有收入,可是要讓身障者有收入可以維持生活,首先就得解決住的問題。」

嗯,我腦中盤算著,光是我自己,一個月如果要負擔七八千塊的房租,我的開銷就會變得很緊迫了。這些本來就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去找份工作的身障者,要是還得繼續負擔房租的話,每個月基本上就會被咬得死死的。我想到了之前在街頭跟大誌雜誌街賣員聊天的經驗也是如此。她說她一個月就差不多賺一萬出頭,但房租一個月就要七千塊……那天我們在街頭聊了一個小時左右,講著講著她還默默地流下眼淚,我用衛生紙幫她抹掉。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也不想要住鐵皮屋。會搬來這裡,完全是迫不得已。其實之前新巨輪的據點是在中和那邊。」執行長說,「本來那邊不是鐵皮屋,是一整棟的房子,一間一間各自獨立。可是某一天,好像是鄰居在燒落葉吧,燒著燒著可能是風吹的,就把火花吹了進來。」

「我只能說非常幸運也非常的不幸。幸運的是當時的夥伴全部都在外面街賣,房子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可是回來的時候大家看到全部的東西都沒有了,房子一片焦黑……」

「難道,難道就沒有去找人家求償嗎?」

「沒有證據呀,也不可能去吵這個,要找誰來負責呢?」Emily說,「這些人可以說是社會的最底層了。而且,別人都認為新巨輪就是黑道詐騙集團在控制,社會的刻板成見太重了。」

「嗯……我明白。所以我才覺得說,應該讓更多人知道新巨輪在做什麼。應該要先打開……類似知名度的東西。」我說。

「其實,很多人都知道新巨輪是在做什麼啦,『就是那個身障街賣團體嘛』,」執行長說,「作為一個街賣團體,其實新巨輪已經普遍被很多人知道了,可是,那都是很粗淺的認識。你能明白嗎。」

「新巨輪不只是一個負責街賣的公益協會而已,我們在做的事情不只是這樣。你知道做街賣,其實不是只有新巨輪而已,也是有很多所謂的……比較散戶的街賣者。我們並不想要讓別人看到街賣者,就說他們是新巨輪。做為一個協會,理事長其實是在建立一種體系,讓這些身障弱勢的人,從住的地方開始,到可以靠著街賣而有一些收入,到彼此可以互相協助。」

「我們要做的事情其實應該是,去除標籤化,提供他們環境生活、使他們不拖累他們的家人,也能夠稍微有一點產值。協會的存在可以去幫助那些政府、社會福利伸不進去的角落。你知道像這些弱勢族群也是有分很多等級的嗎?」

我搖搖頭。

「一開始可能是像喜憨兒那樣,只要稍微教育他們,他們有能力學習工作技能;接著是腦麻,那樣之類的,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訓練後,他們就能獨立做一些簡單的工作;再下來的,可能就算再怎麼訓練過,也沒有辦法獨立完成,需要靠別人協助的。最後就是協會這邊了。」

「而且,其實這裡也要被拆了,環保局有來這裡看過,說鐵皮屋其實是不能搭建房屋的,不符合消防安檢規範,需要全部撤除。」

「政府不幫忙就算了,為什麼還派環保局來稽查?」

「也不能怪他們,他們就是聽命行事。是因為有人檢舉這裡。不然他們也應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收到檢舉,他們就得來查。他們要我們五月底之前全部撤除。」

「五月底……!那不是就快了?」

「是啊,所以理事長很頭痛,壓力很大的。」


我們走回前面,才真正地開始包裝任務。今天要包的東西是口香糖,包裝這件事情來說,其實沒有什麼多大的問題,我默默地進行我的包裝任務,腦中都是今天得到的新資訊。總覺得要好好整理一遍。

小茹姐一邊熱心地告訴我們該怎麼做比較快,一邊說起了他的兒子。他說他的兒子其實在發展的過程中也有一點問題,因為之前有腦出血的情況,所以身體都有點問題,不像正常的孩子。本來唸的還是正常小學,後來因為跟不上進度了,只好轉去特殊教育的學校……他劈哩啪啦地往下講,今天怎麼盡是聽到一些令人難過的故事呢?

我想著,雖然大體上我還算是一個功能正常的孩子,可是也活得這麼不快樂了。我以前會常常說出那種話,如果我真的不小心發生意外,變成殘障或是弱智了,或是失明、斷了一隻手之類的,我乾脆就直接去自殺好了。

當然我不可能把這些想法講出來。小茹姐說,可是她還是很積極的讓孩子去唸書,他說今天剛好是考統測,他兒子就在現場。她希望他可以去念大學,去繼續泡在正常人的環境裡面。要是不這麼做的話,他才會真正退化,你越是去保護他,他越沒有辦法成長,就會真正跟這個社會脫節。她跟兒子說,你就盡量去試試看,有大學念就盡量去念,就算是私立的也去念。只要你還在學習,就有機會成長。

我聽完以後,在心底覺得很羞愧,應該說接下來一整天我會更羞愧的,在我聽到更多身障者的故事之後。我說的是,這些無法像一般人過普通生活的人們,面對困境卻還是這麼地樂天、勇敢、堅強,而我卻在時常碰到許多困境的時候只想著逃避,甚至成天喊著想死(而且還沒去死),這難道不羞愧嗎?

「如果我要是怎麼樣了,我乾脆就去自殺好了」這種話一說出來,對這些努力對抗先後天問題而努力的人們,以及盡力去幫助他們的人來說,是多麼地諷刺。好像在告訴他們,他們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一樣。令我在心底賞了自己好幾個巴掌。




小茹姐說完故事的時候,他兒子剛好回來了,他們稍微聊了一下天,聽起來就跟正常的母子沒什麼兩樣,而且感情非常好。

後來我又跟兩位大學生稍微聊了一下天, 大約三點的時候,理事長說他們要去探班,問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於是我暫時放下手邊的包裝工作,跟他們一起上了廂型車。

Emily跟我坐在第三排的後座,再來是一位新來不到一天的身障夥伴跟執行長。理事長一跛一跛地爬上了駕駛座,小茹姐坐在旁邊。

新來的夥伴一到車上坐定位,他就仰頭把嘴巴張得大大的,睡著了。後來我才聽到理事長說他的故事,說他住的地方其實原本是儲藏室改建的房間,且還被房東堆積許多不必要的雜物在裡頭,生活空間十分狹窄。輾轉之下,才來到新巨輪。


「所以你是從事什麼行業的呢?」Emily轉頭問我。

一般來說,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常常不太好回答,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回答我工作的內容,還是我公司的產業別,不過最接近的,應該還是關於我工作內容的答案吧。

「電子商務。」我說,但這其實也離我覺得我自己在做的事情有點遠。

「電商啊,」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可以請問是哪一家嗎?」

平常我可能會稍微猶豫一下,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我不假思索地就說了出來,「屈臣氏。」我說。

她馬上問我知不知道那個誰誰誰,我說我知道,她是我們部門大老闆,她馬上跟執行長說話,說我就是她的部下。原來,他們以前就是做電商的,只是後來才轉行開始往公益前進。

「電商啊,常常做著做著,都覺得自己面對的只是冰冷的報表跟數字。都接觸不到人。你們現在分工很細,之前我們那個年代,電商很小,一個人要負責好多事情。顧客可能會親自打電話進來公司,你就要處理客訴……那大概是唯一可以接觸到人的時候了吧。」

她又說,「電商不是很累嗎?我們那個時候一天到晚在操。」

「現在也是啊。」我說。

「那你怎麼會想要來報名當志工呢?」

「嗯……」我思索了一下,不確定要不要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怕簡單的帶過,會說得不完整,後來我也覺得我實在說得不夠完整,我說:「我覺得,這可能才是我真正覺得有意義的事情吧。我是說,我每天常常都不確定自己在為什麼而戰。這些數字遊戲到底給人們帶來了什麼,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我其實想表達的可能是消費文化帶來的消耗、浪費,以及大家被機器、僵化的流程追著跑的那種感覺,常常會覺得很厭惡自己,必須要為了這些事情去逼迫別人或是被逼迫,或是會覺得自己像那種傳統的驚悚片一樣,被關在一間密室裡面,而天花板緩緩地降下來,你逃不出去,只能拼命在被壓死以前找到逃生的方法……

可是,我又為什麼把自己關在這裡?我為什麼要被關起來?

或許他們已經經歷過一樣的無奈吧,她又說了那句話,「所以我們才來到公益這一塊,因為可以接觸到很多人,感覺比較有實感。」

我並不是覺得現在的工作不好,只是我好像已經漸漸有點迷失了……也許我會來這裡,也只是希望找到一個「有意義」的地方吧。


很快地,我們從浮洲來到了府中捷運站,帶著事先準備好的補給品,要給推手志工探個班。

「啊,那個是班長,」人行道的一側上,一個坐在電動輪椅上,獨自街賣的夥伴。他穿著藍色的巨輪背心,在人群中穿梭。

「一般來說,我們都是兩人一組。但如果有電動輪椅,有些地方就可以一個人。不過那個電動輪椅其實,很不好開,是需要練習的。我們當初買一台來,在總部練了好一陣子,覺得很不順手。」執行長跟我分享,這一段我好像有在專訪中看到。電動輪椅的購買成本也是一個問題,不太可能讓所有的夥伴都坐這個。

理事長把車靠邊停,說他不可能停車在這裡,所以要我們把補給品送下去,他繞一圈,我們好了以後再回來接我們。

我跟著執行長以及Emily下了車,遠遠就看到了兩位穿戴藍色背心帽子的身影。




Emily看到他們,馬上衝過去興奮地朝著他們猛拍,找了很多角度。

反而我不太敢拍,「你不拍嗎?」執行長拿著補給品,問。

「嗯,沒有,只是覺得好像怪怪的。」

「不用這麼害臊啊,放開一點。」

「哦……好。」我說。

可能是我交友圈的關係,我的朋友大多數是不喜歡給人拍照,或是碰到相機會覺得不太自在的人。我明白那種感覺,我自己曾經也是如此。這樣的想法可能有很多來自於對自己的沒自信吧,雖然自卑的後面也曾會被說是另外一種的自我中心,我想表達的是,人們害怕相機的原因是因為他們不想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被別人看到他們比較不好看的一面。

但是回頭一想,這些舉止行為其實本來就是你平常的一部分,他不會因為別人不拍下來而消失。或許相機鏡頭給人的是一種凝視的感覺,而人們不喜歡吧。當動作定格而照片成像後,就變成了無法消逝的一刻,那一個瞬間會被準確地抓住而被看到,不喜歡被拍照的人很可能就是不喜歡那種「被抓住」的感覺。

我覺得我的朋友都是好看的人,我很喜歡拍他們。有一些人真的很排斥這樣,甚至有個朋友會為此跟你大發雷霆。所以我其實很少有可以拍朋友的機會,也會漸漸變得不敢拿起相機拍照。我會把這樣的情況再投射到別人的身上,變得我就也不敢拍別人了。

在凝視別人的同時,自己也是被注意到的,光是想到這點,我就也覺得有些膽怯。所以我總是常常只拍別人的背影或側面,我沒辦法非常暴露地正面直白地說,「我要拍你。」然後把我的正面同時也秀給對方看。

這樣的情形對於身障者來說又是如何呢?他們會不會這樣想:「為什麼你要拍我呢?是因為我的『不好看』才拍我的嗎?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特別對我拍照是否是因為你覺得我不同於他人的詭異,抑或是一種同情?——我不需要你的同情,也不需要你的相機。」

是的,這樣打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丟臉,我是說,我未免也想太多了。但就是不由得這樣想,或許到頭來面對這個世界最膽怯的人應該是我自己,總是非常敏感地活著。而且我又憑什麼替身障者感受他們的自卑,說穿了都是我自己自以為是的關心跟反思而已。

但的確,的確我就是不敢試著從正面去拍攝他的眼神,總覺得面對著那樣的人,我內心就會有一股「自己活成這樣真是羞愧」的罪惡感。


Emily照片拍夠了,示意他們找一個角落休息。執行長把壽司跟果汁拿給他們享用。推手志工很快就開始狼吞虎嚥起來,他感覺全身是汗,已經有些疲累了,但眼神十分地堅定。





「怎麼樣?我看你從出來以後,就沒有什麼說話。」執行長問我。

「嗯,我覺得有點沉重。」

「這邊算好的了啦,因為巨輪總部就在附近,其實週遭的人都算是認識我們。」他用著那種這只是小兒科的語氣,「要是你去信義區那邊,或者是再更邊緣一些的地方,那個才真的讓人壓力很大。」

「像這樣一個人搭一個人的,算是很基本的組合。之前人生百味跟我們合作,請來的志工,還要三個人搭一個人才敢推。路人對街賣這件事情其實還是會有排斥,有些人遠遠看到夥伴推著輪椅過來,明明他就是在低頭滑手機,可是身體卻緩緩地朝另一個方向往你避開。其實那個壓力很大。更別說那種會對你擺臉色,甚至對你臭罵的人。」

「嗯……」我沒能有什麼回應,腦中不斷地播放那種無助跟被排斥的感覺,我對這種感覺實在很熟悉。

「今天看完以後,下次要不要嘗試來當推手啊?」

「哦,其實看起來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但我也很懷疑自己是不是可以跳出來面對人群的人,「還是不要好了。」

大概十幾分鐘後的休息,推手志工關照了夥伴的情況後,又再次推著車上路了。我們也就請理事長再來接我們,然後回去總部。


回到總部之後差不多已經四點了,兩位大學生已經離開,剩下一位後來才到的志工Winnie在包裝濕紙巾,我也趕緊回到幫忙包裝的行列中。理事長走了過來,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我旁邊。

「怎麼樣,你看完之後,有沒有什麼想法。」

「嗯……就覺得他們很辛苦吧,每天都這個樣子嗎?」

「嗯,基本上只要他們能出勤都會讓他們出勤。是看夥伴每天的身體狀況,我們會排班啦,也需要看天氣狀況。我們每天都會注意氣象預報,只要預報會下雨,我們就是全部休息。」
理事長講完以後,又說,「之所以會邀請你們來,就是希望志工可以透過自己的參與,來了解我們。我們需要你們從不同的角度來觀察我們的事情,再希望你們可以用你們的話,把我們的狀況分享給更多人知道。」

「如果你覺得有什麼好點子,或是我們該怎麼做,該怎麼改進,都可以跟我們說。」他和藹地說,雖然頭銜叫做「理事長」 ,又被人稱作黑道暴力討債集團的「首腦」,但現在眼前的他看來,反而像是個虛心求教的年輕人。

我腦中還在很多消化,暫時也想不到一些點子。

「還是說,你下次可以來當推手志工,或許會有更深的體會。」

「雖然我不太敢,可是今天看過之後,我覺得其實看起來也還好,感覺比想像中容易多了。」 我說,「或許下次真的可以試試看。」

理事長又跟我們分享了他們跟想要跟銀行合作的計畫,說現在很流行行動支付,他們想擺出QR-CODE讓人掃條碼付款,增加方便性就有可能增加別人願意買東西的意願。

我們交換一下想法,大概過了不久,理事長就先進辦公室了。換Emily走了過來,說要幫我們一起包。

在桌上,我們不斷地對話,從他們怎麼加入新巨輪,到終於成為政府立案的公益團體,本來要收掉了,但開始有跟一些廠商合作,好像注入了活水般,開始有了一點生機。但老實說,無論是走政府輔助,或是純粹靠著街賣與希望別人發揮愛心維生,都是比較傳統的道路,難道就沒有一些比較新穎的方法嗎?

「其實我們之前也有走募資,你知道這幾年募資變得比較流行,我們有在嘖嘖上面跟其他公司合作,但是……」他大概描述了一下,因為我不確定能不能寫,而且可能也沒辦法把我聽到的細節寫得很清楚,所以這一段就先帶過。

在嘖嘖上碰到的問題,讓我想到了之前初心巧力杯的事件。許多所謂的聯名合作,在募資上面以及後續配合計畫的細節,都很難談清楚。

「發生了這樣的問題,我們也很無奈,現在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原本我們的名聲就已經不好了,都被人家說是黑道暴利集團……」這是我今天聽到最多次的,他們拿來自嘲的名號,我很喜歡這種自嘲,保持幽默感總是面對這個世界惡意的最好防衛,「要是再攪進這種問題裡面,對我們來說不是好事。」


聊著聊著,理事長載著今天奮勇的推手志工以及夥伴回來了。算算時間也要五點,我們就把包裝稍微告一個段落,東西收拾收拾後,就進去了辦公室裡面。

理事長又拿起了他的茶壺,一輪一輪地按照SOP為大家倒茶,說今天真的很感謝大家的協助,特別是推手志工,能夠來協助真的是非常的有勇氣。這位推手志工是來自台大社工系的黃同學,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他也希望能夠請其他同學一起來幫忙。

接著理事長問大家需要怎麼回去,我是坐火車來的,其他兩位則是都要搭捷運,因此理事長就說要先送兩位去捷運站,晚點再回頭送我到火車站。

他們才剛一離開,執行長跟Emily馬上又開始慫恿我下次來試試看作推手志工。

「我聽說你跟理事長說,要是你來做的話一定會做得更好。」

天哪,我聽到這句話都快嚇壞了,我何時這麼說過了,只好趕快辯解:「沒有!我沒有這麼說吧……我是說我看完推手志工的時候,其實覺得比想像中還要容易。或許我也辦得到,如果只是推著走來走去的話……」我想我當時說得有點輕浮了,因為執行長馬上換了一個比較嚴肅的表情看著我,「但能賣幾包我就不敢那麼有自信了。」我趕緊補完。

執行長帶著稍微鄭重的語氣說,「旁邊人看起來,覺得只是推著走來走去很容易。可是,其實你要想想看,一個坐著輪椅的人,自己行動非常的不方便。讓你從後面推著,他自己也要花很大的勇氣,他一定要覺得你是一個可以信任的人,要把自己全部交給你他才願意。」

「我們這邊多半也是兩個夥伴互相協助,有時候可能推著的人會覺得,我能推、也能賣……其實情況不是這個樣子,兩個人應該是要互相搭配的。如果今天賣得好,都是兩個人互相照顧的功勞,不是說誰在幫助誰……」

「嗯……」他說的沒錯,雖然我口中說好像推輪椅推著別人走來走去是很簡單的,可是其實這就像是我們在外面坐計程車、坐火車、搭船搭飛機一樣,當你願意給別人載著走的時候,其實你就是默許了自己把生命交到了他手上,你應該是信任對方的。

信任是一個多麼不容易的事情,而我卻講的如此隨便,好像是任何人來都能做的事情。


「推手志工的事情你再考慮一下,只要你能願意來幫忙,其實我們就很感謝了,」Emily說,「可是心得,你一定要寫喔!今天辛苦你了。」

「嗯,我一定會的,這是我此行的任務嘛。你們才辛苦呢。」

「沒有,我們其實一點都不辛苦,最辛苦的是那些在外面每天街賣的夥伴,跟理事長。再來就是願意來這裡的你們。老實說,有志工願意這樣來,甚至有人隻身前往,我都覺得這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畢竟這裡可是黑道集團控制的協會,搞不好進得來就出不去了……」

「可是,嗯,其實我也會害怕。因為我寫東西的風格是比較偏向隨筆那樣,而且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落落長的,也沒什麼人看,文筆也不是很好,我怕我今天來,其實也沒能給你們帶來什麼幫助。」

「不會啊,如果你願意分享你的想法出去,就會有更多人看到。我們非常希望有更多人可以分享他們的故事,因為這些故事才是真正有力量的。如果只是我們協會裡面的人,說我們多努力夥伴們多辛苦,聽起來就像……老王賣瓜?這個比喻對嗎?這種意思一樣。不會有人相信我們的。」她說。

「如果是身在各行各業的你們來親眼見證這些,並且把我們的事情傳出去,人家才會覺得那是真的。雖然理事長一路走來十幾年,幫助了很多夥伴,大家互相扶持,但要是社會大眾沒辦法把這些刻板印象跟標籤改變掉,我們會永遠停在這裡。與其說是你們來獲得了很好的經驗,不如說我們其實更需要你們來這邊。你們每一個人在這裡的經驗都很重要。」

執行長看著我,他說。令我感覺到我自己今天過來,好像真的是做了一件很偉大的事情一樣。

Emily後來又講了另一個台中的媽媽的故事,一開始這位媽媽她其實不願意分享她的故事,可是她跟她說:「我認為我們分享這些故事給別人知道,不是希望別人來可憐我們,來幫助我們。」

「老實說,像我們這種好手好腳的人,不管多努力都很難去同理身體有些殘缺的人的生活該是多麼的困難。可是如果,有人願意把自己的親身經歷講出來,而且讓大家知道,她現在也盡可能地過著正常健康樂觀的生活。若有正在遭受類似經驗的朋友們看到了,一定是很大的鼓勵。」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到她講得眼眶有點紅了,或是她可能習慣了,起碼我自己是差點要哭了啦,「所以,她才同意我可以分享這些故事給別人聽。我覺得這就是這些故事的價值。」


理事長回來了,又泡了幾杯茶,也不知道為什麼,大家又就定位坐了下來,本來應該是時間差不多了要走了才對。他們問我住在哪邊,我說我住汐止。結果很巧,執行長跟Emily就住在東湖那邊。

「不然,我們要叫便當,一起吃個飯以後再回去吧?」

我很不好意思地點了頭,又坐了下去。

他們開始分享許多各式各樣的志工經驗,以及許多身障者來到新巨輪的故事,我每一字一句都盡量努力地記著,雖然我真的覺得資訊量有點爆炸了,腦袋脹脹的,可是我想,或許我也有幸可以參與這麼有意義的事情(的其中一小章節),於是還是聚精會神地聽下去。

「先前待過很多地方,現在來到新巨輪,」執行長說,「我覺得這邊非常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比方說你剛剛看到的那個開門進來的夥伴吧,如果他能站著,他絕對不會坐的。每天堅持自己扛著幾十包的衛生紙獨立去做街賣。這些事情你不可能在一般人身上看到的,有著比別人還要強好幾倍的毅力跟韌性。夥伴雖然各自在生理上有一些問題,但他們不僅努力街賣維持生活,還會努力照顧其他夥伴的起居……他們只是一些小人物,行為上做的卻是英雄的事情。」

我差不多又待了兩個小時之久,期間理事長的茶一直沒有斷過,我跑了兩次廁所。如果哪天有人問我,去新巨輪當志工,能吸收到最多的是什麼,我想一定就是兒茶素了。而我今天聽到最多次的東西大概就是「黑道詐騙集團」之類的關鍵字。


其實不得不說理事長的長相也還是有那麼一點點黑道大哥的樣子,也讓我想到蠟筆小新裡面的園長。

直到時間真的差不多了,我們三個人才一起從新巨輪的鐵皮屋中離開,徒步走回火車站。本來理事長還想要送我們回去,但其實之後陸續他可能還要再去接其他夥伴回來,我們不希望再讓他麻煩,因此堅持走路離開。

臨走前,我向大家揮手告別,在心裡默默地告訴自己,我一定還要再抽時間來拜訪。



回到家後,我馬上先死在床上,想說先小睡一下。但就連隱隱約約在夢中,腦中都跳出今天各種片段的蒙太奇。我只好再從床上彈起來,洗了個澡,去外面散步。

這一散就是大概一兩個小時,我沿著河堤不斷畫圈徘徊,想著到底該怎麼呈現我今天所看到的、聽到的接收到的各類資訊。

我想起了我的工作,想起了我老是在抱怨東抱怨西,想起我就算覺得我的工作對我而言毫無意義,可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有什麼樣的專長可以真正去幫助到我想幫助的人,我能貢獻什麼?

大家都利用自己所學,最擅長的事情在發揮跟努力,我寫的東西又不可能像那些專訪一樣,有這麼洗練,且富含情感的描述,要說整理這些資訊讓別人看懂——別提了,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到底我能貢獻什麼呢?

想著想著,又變得沒自信起來。不行,我不可以老是這個樣子。

我的文章裡面有什麼別人沒有的東西呢?

應該是對細節、對話的掌握吧,這些東西讓我的文章變得真實,就算落落長也好,我寫的就是我的所見所聞,絕無半點虛假(當然,對話上可能會有一些疏漏或是順序記錯的部分)。

回到家,告訴自己不要再想著明天還要上班明天是星期一的事情了,我沖了一杯咖啡,決定要開始挑燈夜戰。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了起來,往前敲了快要六千多個字,才發現我連正篇都還沒開始,腦袋已經快爆了,只好還是放棄去睡覺。

這天就那樣過完了。


接著,這篇文章又往後斷斷續續地寫了一個星期,在腦中努力思索有什麼絕對不可以放掉的資訊跟片段,又暗自無奈我沒有在那天問到更多的故事跟細節,沒有去認識那些夥伴……天知道我連直視他們的眼睛都不敢,我覺得我好脆弱,而他們是那麼的堅毅又耀眼。

直到今天,我終於寫完了。

又一篇很有我的風格的亂七八糟的阿嬤的裹腳布的文章誕生了,Emily當時說,不管我寫了什麼東西出來,她都會一字不漏地照貼出來。我還是很懷疑如果我寫成這樣她到底要怎麼貼才好……這樣子呈現真的好嗎。


如果你能看到這裡,我要謝謝你。

我也要謝謝台灣新巨輪服務協會,他們在做的真的是非常棒的一件事情。而除了很棒之外,暫時也沒有更多的詞彙可以來表達我對他們的感謝。

但我真的在那天感受到了滿滿的,類似正面能量之類的東西,讓我覺得自己好像也應該繼續為了什麼而充實的活下去。

如果以後你們在路上看到穿著藍色背心,推著輪椅的街賣者,請不要吝嗇,也不要抱著發揮愛心的憐憫,只要看看籃子裡面有沒有你需要的東西,就算沒有的話,也起碼能夠正眼看著他們,對對方點頭微笑也好。讓這些弱勢的人能夠感受到你的善意,同時你也正透過了自己的微笑來告訴自己——這個世界還是存在著一些美好的。

晚安。

12 則留言:

  1. 哇!你真的寫的好完整,超感謝你的,下次再來協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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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很棒的經驗與分享,看得很過癮,期待能有下次推手志工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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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作者已經移除這則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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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寫那ㄇ長那看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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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是路過的訪客,真的全部看玩喔 !謝謝這麼棒的分享,很自然我很喜歡裹腳布式的風格,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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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可以把對話和細節寫出來,真的好厲害,謝謝這麼完整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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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謝謝分享!真實的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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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謝謝你的分享,我有全部看完喔,也對新巨輪協會有更深的認知,以後也會大力協助跟身邊親友正名、介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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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我每次面對街賣者也會有同樣對的心情,看到你的文章,覺得之後會比較有勇氣跟街賣者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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