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臉看我就是搞不清楚狀況的樣子,不太耐煩的要我先等等,現在沒空,有一個更嚴重的傷患還在排隊,你排在他後面,等我叫你名字。以後,我們就被趕到旁邊等待。
等待的過程中,我不斷環視著周圍的情況,急診室像是戰場一樣,救護車停在急診室的大門,後車廂的門就這麼敞開著。有兩個警察站在櫃檯旁邊交頭接耳,手上拿著一塊板子,護理師進進出出,有人被放在病床上被擱置在走道旁休息而頭上吊著點滴,家屬則坐在椅子上等待。而不知道從哪裡傳來,某個儀器規律地發出陣陣嗶聲,在急診室的大廳中迴盪,像是在敲木魚,但又更慢一點,加重了這邊緊張的氣氛。
我想著是不是也會有記者在這邊駐守,或許能找到什麼報導題材。美吟問我警察來做什麼,但我回答不出來,隨便掰了一個答案給她,腦中一直跳針似地驚嘆諸如以下的疑問:
「天哪難道我也有這一天嗎?」「我的情況真的有他們這麼嚴重嗎……」感覺不太真實,腦袋飄了起來,心卻在往下沉——萬一真的怎麼了呢?
不算等待很長的時間之後,護理師喊了我的名字,我才過去。她問我有什麼問題,我有點囉嗦地敘述脈絡給她聽:我早上來看過家醫科,他說我有胃潰瘍,可能要照胃鏡。她說好,可能也不怎麼專心,只是在我給的資訊裡面挑出她覺得重要的關鍵字以後,在我手上套了一個手環,上面寫了我的出生年月日、姓名。
「你們坐在那邊等,等一下醫師會叫你名字。」
「好。」
不久後醫師叫了我的名字,我走進了診療間。說診療間其實也不像一個房間,急診室的空間利用與動線算是比較活動式的,所謂的診療間不過就是在多個走道交接的角落旁,放了一張桌子跟一台電腦螢幕,用深綠色掛簾與圍成的區域。任何人都可以輕易通過,醫師說話的聲音很能很輕易地被每個人聽見。
他問了我的名字與出生年月日(此後我發現每一次他們在跟我說話之前,都會先問我叫什麼名字,出生年月日是多少。我在想是不是因為醫院曾有搞錯人的情形,又或是病患可能有時候會神智不清到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誰,所以才建立了這樣的SOP。),而我照實回答以後,就開始做初步的診斷。我又盡我所能描述了我先是怎麼樣的症狀,先去診所,診所醫師覺得是流感,我吃了什麼藥,發燒了幾天,胃痛了幾天,家醫科醫師說了什麼,其實我在看家醫科的時候,也有把之前診所給的藥單帶過去。我有想過是不是有時空腹吃藥造成了我胃部的痛,但當時家醫科醫師認為這樣的可能性不大。
我問醫師要不要看我吃了什麼藥,還沒說得太清楚,醫師已經打斷了我,「現代醫學很先進的一個部分,就是現在我們都有報告上傳你的病歷資料,」這邊他指著螢幕,對我說,「你看,你早上幾點幾分,來這邊掛過家醫科的門診。拜現代科技所賜,我剛剛已經從你早上家醫科的報告中快速掌握你大致的情形。」
我對什麼「現代科學」、「拜現代科技所賜」這幾個敘述感到很滑稽,不免得在心底默默感到有趣。注意到醫師有點發福的圓臉頰,聽著他有條不紊地開始診斷,時不時插入一些逗趣的話,不知道為什麼讓我想到足球球評的左盃,令我覺得很親切。
他量了耳溫,發現我現在是39度,照理來說發燒這麼久的確是非常奇怪。他說,既然還沒有排除流感,那我會先幫你做快篩檢查。之前有做過流感快篩的經驗嗎?
「沒有。」
「嗯,流感快篩的檢查是這樣的,非常簡單,我等一下會拿一根東西,慢慢地插進你的鼻腔的深處。你會覺得有一點不舒服,可能會想要打噴嚏,請盡量先忍住。我們會從檢驗你鼻子裡面的鼻涕是不是有流感病毒。」
「可是我沒有鼻涕。」
「好,正確來說是鼻黏膜。就算沒有鼻涕,你的鼻腔裡面還是會有鼻黏膜,流感病毒可能就住在上面。」
流感快篩,前幾天我也查過資料,覺得對這方面也稍微認識了一些些,所以我又拿出來問醫生。
「快篩的準確度不是只有五成嗎?萬一不是呢。」
「是的,你講得非常正確。但即使如此我們還是要檢驗看看,如果檢查是流感,治療就比較有方向;若結果是陰性,那我們就要繼續幫你安排其他檢查。」
「嗯、嗯……」
「檢驗大概需要花三十分鐘的時間。一般來說胃潰瘍不太會導致發燒的情況發生,因為你腹部的確有脹氣的情況,你也說胃部還是很不舒服,所以這邊會幫你安排胃部X光的檢查。」
接著他真的拿出了一根比棉花棒還要再細長好幾倍的更長棉花棒,「要忍住喔,一下子就好了。」
我微微點頭,他立刻就將棉花棒往鼻腔深處送,那個位置真的是很奇怪,比我平常擤鼻涕有感覺到鼻涕衝出來的位置還要更深,深得令我忽然驚覺原來我的身體居然有這麼樣的一個部位。
他用棉花棒在裡頭稍微刮了刮以後,我開始覺得有點刺刺癢癢的,那個想打噴嚏的感覺果真隨即跟上,我盡可能地忍住。
很快地棉花棒退了出來,護理師伸手接走。我馬上要了幾張衛生紙,開始一直打噴嚏。
「等等你就跟著地板上的線去X光室,然後再回來這裡等快篩的結果。我會再叫你的名字。」
坐在診療間外面的椅子上,大概噴嚏鼻涕打了告一個段落以後,我才沿著線走到X光室。
由於X光室的門口沒有人,我試圖按了電鈴,醫師才匆匆忙忙從X光室跑出來,樣子像是他剛剛才在後面休息室吃便當,嘴角邊都還油油的。
他先是問了我的姓名跟出生年月日後,請我換上檢查用的衣服,囑咐了幾個事項以後,我們很快就開始做檢查。
照完X光我又回去原本的座位上等待,聽見有一個人因為酒精濃度太高,只能躺在醫院這邊,醫師問他的家屬:「到底是喝了什麼?酒精濃度高得離譜,她現在就像整個人泡在酒精裡面一樣。」
家屬問「如果給她喝水呢?」
「給她喝水她會馬上全部吐出來。現在只能讓她躺在那裡打點滴了。」
過了不久,醫師又叫了我的名字,也問了出生年月日(從這邊開始,我會全部用SOP來替代這個敘述,或許大家可以數一下我這篇能寫幾個「SOP」)以後,我再度走進診療間,這次美吟也一起進來聽。
「剛剛快篩的結果出來了,呈現陰性,因此我們要排除流感的可能性。當然我們知道快篩的結果有他的侷限性,所以這邊還要藉助其他的檢查來判斷你的病因,現在我們來看你的X光圖。」
他把電腦螢幕轉過來,上頭是一張X光圖,腸胃上面有很多陰暗處。我有看沒有懂,大概也不需要懂,他繼續往下說。
「這邊X光圖顯示你的胃部有多處發炎的情況,但不算太嚴重,看起來也不像是胃潰瘍,我們不能說他錯,只是我認為一般而言潰瘍不太會導致發燒,我的意思是,這沒有排除你有胃潰瘍的情況,只是胃潰瘍跟這一次發燒的原因大概沒有太大的關係。發燒主要原因來自於病毒的感染,目前這邊我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抽絲剝繭,我要抽血幫你做更詳細的分析,分析過後我才能繼續找到令你感染的源頭是哪裡。因為你的胃部已經發炎了,接下來你要禁食,從現在開始不能吃東西也不能喝水,我會幫你打點滴,讓你恢復一點營養。你可能會覺得累,我們會找個病床讓你躺在上面休息。還有你穿太多了,發燒時會需要身體自然排汗調節,這樣悶著對身體不好。」
「好。」我說,聽著醫師說不是胃潰瘍,我心裡是有放心一點。但接下來的發展令人更加地忐忑。
護理師執行了他的SOP,開始幫我抽血。美吟在旁邊看,突然驚呼,「你看你的身體真的很不健康,血都黑黑的。」
我白他一眼,「血液本來就是黑的,她抽的那是靜脈的血。」
沒想到護理師稱讚我,說我真是學識淵博,她抽這麼多次血第一次有病人說出正確的,很多人都像美吟一樣問說「我的血怎麼不是紅色的?」
抽完血後,護理師把檢體交給美吟,請她沿著地板上的線幫忙送驗,美吟聽從指示很快就去了。後來美吟就一直幫我送各式各樣的檢體,還藉機湊過來說,「真不曉得你如果自己來看診會怎麼樣……」
「應該就是護理師要自己跑去送檢體,很不方便,吧。」
抽血完成後,護理師緊接著進行藥物過敏反應測試,以及點滴管的置入,並推來病床及點滴架,為我打點滴。躺在病床上,漸漸地我感覺沒那麼不舒服了,但才沒躺多久,醫師又把我叫進去。
我拖著點滴架走進診療間坐下,螢幕上秀著一堆數字,上面寫著驗血的各種指數,醫師一條一條跟我核對並解釋,其實我大多數都沒有聽很懂,總之大致上的意思是說:我的各項指數大致都落在正常的標準誤差範圍內,唯獨有一個指數,是跟心臟有關的一個,什麼心臟酵素的指數(詳細我忘了,願有高人指點)不太一樣,以不同顏色的粗體標示起來。
「在這個年紀的年輕人上基本上是看不到這樣的數字的,你的數值落在一般人的二十倍。接下來我會幫你安排心臟的X光、心電圖,以及超音波的檢查,今天我一定要幫你把這個源頭確認清楚。」
醫師說完,直勾勾的看著我,眼神裡面散發出一股熱誠。我心中不由得被觸碰到了,身體不舒服這件事情,連我自己都不怎麼在乎,很多問題總覺得痛著痛著可能過一會兒就不痛了,其實很常態性地忽略身體發出的警訊。但一個身為外人的醫師卻用如此嚴肅跟認真的態度來看待這個病情,好像我的死活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情,讓我突然也跟著想要一起努力,求生的慾望與力氣開始湧現。
在我努力擠出尿,請美吟將檢體交給護理師以後,便躺回病床上休息,很快地就覺得睏,就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才三十分鐘吧,也許更短。有個護理師來幫我做心臟超音波,在我身上塗了滑滑的油,用一個圓圓的東西在我心臟周圍滾來滾去。當兵前體檢的時候,我也被醫生懷疑過心臟有問題,拿著這個東西也被很兇狠地滾過了一輪。這次他比較溫柔,我沒什麼痛感,只是心臟時不時地悶痛,而且跳得有點快,我說不上是心臟本身的問題導致它跳動的速度有點快,使我感到緊張,還是我覺得有點緊張才導致心臟跳動的速度變快了。
我看看美吟,她的神情有些疲累,「妳會累嗎?要不要也休息一下。」
「還好,其實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有精神,沒有睡意。」
「那妳會擔心嗎?」
「也還好耶,覺得有點餓。」
「妳可以拿我的錢包去附近便利商店買東西吃,但很晚,半夜出去要注意安全。我想繼續睡一下。」
「嗯,好。」
又睡了不久,接著我的病床,可能是太擋路了,被推到了另一個離診療室內部的通道的走道旁,護理師接著推來了一個裝置,放在我的床尾,從機器上頭延伸出來的一條線,線的尾端有個夾子,它把夾子夾在我的食指上後,她啟動了裝置,開始很有規律地不斷發出嗶嗶叫的聲音,我才知道剛進急診室時,在病房間迴盪的聲音來源是什麼了。
現在,同時有兩個裝置此起彼落地嗶嗶叫,各自用各自的節奏打著各自的拍子,如果這是一個樂團,觀眾很快會開始發出噓聲,我自然也不例外。很快就覺得有點吵,但過了一個峰值以後我卻又習慣了這樣的聲響,習慣真是可怕。
護理師每隔一陣子都會來一次,幫我量耳溫,血壓。但這次出現的時候,又推了另一台儀器過來,上面有數不完的線材。她說,要替我做心電圖,請我把上衣掀開,接著在我胸前幾處貼了幾個貼片,用一些夾子鉗住它們,再拿兩個藍色的大環形夾箍住我的手腕。
「這是什麼,我會被電到嗎?」
「不會,你不會有任何感覺的。」她說,「就這樣等一下哦,等等會再幫你拿掉。」
夾子非常的冰冷,我的身體露在外面也覺得冷,希望能快點結束,不過真的好像也很快就結束了。
她把夾子全部收走,儀器放到一邊去,又拿了一管針頭出來,要幫我抽血。
抽過血身體果然是會疲累這麼一點,非常好睡,況且我除了躺著,好像沒有什麼事情好做。所以我躺在病床上很快又進入睡眠。
大概四五點左右吧,被醫師叫醒,他說心電圖跟超音波看起來都沒有什麼異狀,所以依然還要再繼續觀察,目前很明確應該是心臟有問題,只是不確定是心臟的哪裡出了問題。可能早上的時候要請我聯絡一下我的家屬,請他來醫院一趟。
我請美吟傳了一封簡訊給我爸簡述狀況,便又在病床上昏沉沉睡去。
隱隱約約聽見了我爸的聲音,這時大概是早上六點多,張開眼睛,我爸的大臉果然出現在眼前,問我身體感覺怎麼樣。我說除了該痛的地方都還是有點痛以外,沒什麼不好。
「請問是郭家齊的家屬嗎?」醫師很快地發現我爸來了,主動詢問。我爸便跟醫師去旁邊診療間詢問病情,其實離我的病床不過也就沒幾步的距離,所以我聽得非常清楚。醫師把我的情況詳盡地告訴我爸一遍,總之意思就是我應該要留院觀察一陣子,現在的情況還在危險期,從兩點多檢查至今,心臟酵素一直沒有下降的情況,反而繼續升高。目前只確定了心臟有問題,但還不確定是什麼樣的問題,只能持續觀察,安排更多檢查來確認。
聽完以後,我爸又走了過來,「剛剛說的你都有聽到吧?」
「嗯。」
「其實也不用太擔心,你現在就好好休息,把心情靜下來,什麼都不要想。搞不好其實沒什麼大事情,就當作自己是來度假的,好好睡一覺。知道嗎?」
我點點頭,聽到度假的說法我實在心動,被他說得飄飄然地,心情的確放鬆了一點。
美吟就坐在我的床頭旁,因此他抬頭看向她,「美吟,那妳今天要上課嗎?」
「我今天要上課,但沒去沒關係。」美吟說。
「真的嗎?如果妳真的有事要離開也沒關係,我可以再請奶奶來看他。」
「真的沒關係。」
「好,那我還要去公司,要先離開了。有什麼情況隨時再跟我說。」
「好。」
說完我爸就離開了,但不久後很快又回來,我本來以為他是有什麼東西忘了帶走才跑回來。
他拿出一個三明治給美吟,跟美吟道謝以後才真正離開。
我覺得有點感動,當我說有點的時候,有時候其實是一種愛面子的掩飾。
在我又要進入夢境以前,大約早上七點左右,我請美吟再傳了請假的簡訊給我工作上的主管。
其實這幾天一直都有同事傳訊息來詢問我的狀況如何,只是他們一定覺得很奇怪,我自己也怪不好意思的,因為我第一天說流感,第三天說胃潰瘍,朝夕另改。現在我又要換一個答案,相當混亂,前後邏輯矛盾不一致,聽起來很像我為了逃班,已經無所不用其極地請病假騙人。
因為這次,我應該是有心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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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盡量把住院系列的每一篇都分成五千個字上下,這樣讀起來(其實是寫起來)的壓力會比較小。如果你看到第二篇,其實你也讀了一萬個字呢!
文章真的沒有很長啦。
(下一集請點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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