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記不清楚我第一次接觸危險心靈的實際年齡了。
也許是小學五年級吧,我翻找了危險心靈出版的日期,2003年5月,實際上我手上的這一本也是初版。你可以看見照片上頭有些黃漬。
跟我有點交情的人,我幾乎都對他們說過不下三次的,「這本書對我的人生影響深遠。」或類似的話。從2003年到現在,也已經十四個年頭,超越了我實際年齡的一半。我應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地對學校與教育感到厭煩,我的同學全部都說我愛玩,不愛交作業,要我注意,這樣很不好(受限於當時的年齡,每個同學自然也說不出為什麼這樣不好,只是因為這樣是規定,所以不跟著做好像很不好?)。
我幾乎每一年都會重新再把這本書翻過一遍,每一次翻,每一次總是可以在書中看到一些不同的東西,同時又被同樣的情節所震撼,所感動。
當然,重複一直將它翻開來看,不是什麼我當初設下的人生目標,這完全是非預期的。你們要知道,一本書裡面總是有一些不錯的片段,令你印象深刻的,偶爾跟別人聊到這本書,或我哪天靈光乍現突然想到某些片段時,我就會去翻找它,可沒有想到,第一頁翻開來,你就會看到這個數學題。
在我國中的時候,我有試圖去解這個題目,只可惜我的國中數學沒有學好。本來抽象數字概念、邏輯的東西我都挺容易就能理解,但一扯到圖形我就霧煞煞了,當初在學XY平面座標的時候,我完全沒有進入狀況,緊接著後面越來越多,什麼方程式畫直線、Pi、畢達哥拉斯定理......我幾乎一竅不通,我的頭腦完全無法依靠數字來建構這些虛構世界中的完美理型,就這樣,我自然解不出來這個題目的答案。
可是眼睛就這麼開始自己動起來了,我只要一看到這個圖形,就像中了外星人的麥田圈陷阱一樣,跟著文字,一行一行的走,回過神時,小傑已經拿著雞腿在廁所,被汝浩媽媽發現,便當匡瑯一聲掉滿地了。
某天,我又不小心中了這個麥田圈陷阱。
那時我躺在床上,已經超過我該睡著的時間很久了,但我一直讀一直讀一直讀,讀了好幾十頁停不下來。直到讀到小傑媽媽塞給小傑一張紙條,「媽媽不會坐視這一切不管的,小傑安心讀書。」的時候,我突然把書本蓋上,替自己拿了一張衛生紙。
我再也讀不下去了。
說也奇怪,我以前是個很難掉淚的人,儘管這本書曾帶給我的影響與震撼遠比我這次為此而哭的情緒還要來得深刻,這一段我也早已看過無數次,它一直沒有在我心中留下多少畫面。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這個時刻,我被打到了。
過了好幾天,我才再度拾起被扔到床邊的書,又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讀了起來。
我決定重新做個書摘,雖然我甚至忘了以前有沒有做過這本書的書摘。或是,我居然會沒有做過這本書的書摘?
不可置信,這太荒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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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笑並不比數學分解因素或者是英文的閱讀測驗容易,這些都得靠長期的累積。說得明白一點,並不是你講的事情好不好笑,而是別人想不想笑。如果你真的是被公認為搞笑那一型的人,大部分的時候,你還沒開講,他們就準備好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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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個性裡面,如果有一些懶洋洋,或者和藹的感覺,肯定來自我老爸的遺傳。至於其他譏諷的部分,恐怕全拜我老媽之賜。有時候,我會對這個部分感到得意洋洋,因為那讓我有種聰明或者是酷的感覺。可是很多時候,我也會覺得自己這個部分實在令人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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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來以為她只是沒有別的事情好做。後來我很快理解她站在那裡,其實是想要感受我被放逐在教室外面上課的感覺。
她走過來把紙條拿給我之後,一溜煙似地離開了。我拿起那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媽媽不會坐視這一切不管的,小傑安心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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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教務處查了一下你的成績,」他說:「你有兩個學期還曾經拿過第三名,你跟其他的壞學生不一樣,你何必這樣作賤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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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們這些不知感恩的雞,沒有任何雞比現在的雞還要幸福的了。你們不要東想西想,應該好好珍惜雞場的環境,努力地吃飼料,將來長大做個對人類有貢獻的雞才對。
不是有個炸雞店大門口還畫了一隻雞,歡天喜地地邀請大家盡去吃牠的同伴嗎?才沒有人管雞高不高興呢,雞只要對人類貢獻那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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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掃描器綠色的光線掃過成績單,我心裡想,我不就受不了天天考試、分數......這一大堆事,才惹來這麼多麻煩?怎麼到頭來,還是得靠著成績單才能證明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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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略)我覺得學校的一切,好像只為了能夠達到他們需求標準的那些好學生而存在的。你只有達到他們的標準,長大才能變成了和他們一模一樣的勢利眼。如果你達不到標準,或者不想當勢利眼,你就活該被當成失敗者、垃圾,永遠不會有人在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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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可能他做了,卻不敢告訴妳?或者是對妳說謊?」
「我相信我的小孩。」老媽看了一眼畫面外的記者,一臉儼然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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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為長大就是累積與擁有,從來沒有想過,長大很可能也意味著不斷地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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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似乎是活在一個恨小孩的國度裡,所有的孩子都是為了成為大人而活著的。堅持孩子的活力、想像簡直是罪大惡極,因此,小孩爭先恐後地模仿大人,不管是好的一切,還是壞的一切。我們變成了一個不再有小孩的國度,我們的世界最後只剩下了成人,或者是壞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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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以後,我變得很愛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其實我並不是被他的故事感動,真的要追究的話,反而是那個形式——我常常想,如果人與人之間,在一起的目的都只是單純地像這樣為了瞭解彼此,那該有多好。--
這一次的重溫,我彷彿把這幾年來發生的好多社會運動,以及親身經歷、友人經歷的事情再次重複了一遍。
裡頭出現的好多情節,既視感強烈地幾乎使我感到暈眩,或感嘆,或驚訝。我總是會被那些好多我其實早已經知道的事情再次感到驚奇與震撼,像是得了阿茲海默症一樣,失去了長期記憶。 侯文詠一定也歷經過野百合的時期。實際上,台灣一路走來的社會運動從沒少過。我只是之前從來活在那個世界之外,而把別人早就經歷過好幾百次的事情,又重新地跑過了一樣的輪迴。
所以他才寫得出這樣的東西,許多事情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抗爭的過程、人們參與的原因、社會的輿論、媒體的散佈、政治人物刻意的插柳、作梗......事件中心的周遭,不相干人等的反應等等......
七十六頁那個訓導主任說的話,就跟高中那個管我記大過的訓導主任說的話如出一轍。他當時的話至今在我耳裡記憶如昨,清晰地能背誦無數次。也許他對每一個學生,永遠都是一樣的罐頭說詞。
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因為那張紙條哭了。
故事裡,小傑的媽媽枯站在教室外頭十幾分鐘,為了親身體驗小傑的感受;小傑的爸爸在漫畫店裡,親眼去證實兒子的《聖堂教父》到底是不是「色情」漫畫。
在抗爭發生的從頭到尾,小傑儘管不是感受到父母完全的愛與保護,但他們的父母願意真正聆聽孩子的聲音,願意體會孩子的感受。
這個故事沒有在我身上發生。我的生命中並沒有上演危險心靈。
甚至,在好多年後的那次學運,我以為我已經與媽媽把當時的事情說開了。但是似乎並沒有。我又想起了曾經居住在家裡的媽媽曾經的男朋友,想起了媽媽當時宣佈的事情。想起了好多好多那些不怎麼美好的事情的發生.....
我沒有想說得很詳細,再次提起這些也不是想再把問題拋出來責怪她。
只是我覺得這一切都很遺憾。而這份遺憾,造就了我對她的態度與觀感。這輩子都很難再改變。
我想我就是在那個遺憾之中,眼淚被莫大的寂寥與無力改變所擠了出來。
不是她做錯了,也不是我太執著(我希望不是),只是我們選擇的路從一個時間點開始,分開了,接下來只會越走越遠。
回想去年服儀規定的論戰與抗爭,我才知道當時的我的能力跟我選擇做的事情,我受到的支持與社會的接受程度是如此的少,而我的思想卻是如此的前衛。遺憾當時的我只是一個高中生,沒有太多的論述能力,沒有太成熟的應對方式,沒有穩健的情緒與智慧來處理這些事情。每一次我跟別人說起這事情時,總是想把自己的行為講得多有節操多有風骨。實際上的行為,卻只弄成了一個叛逆學生因貪玩而耽誤學習,甚至賠上前途的,不怎麼重要的人生小插曲。
十四年過去了,我不得不承認那些僵固的觀念依然還是深植在許多人的心中,像是堆積在沙內,只是沙卻如此強韌以致無法鏟起的破帆布與魚網。
有時也會很賭氣的想著,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能讓他們受到更好的教育,我也會用更好的方式對待他們,讓他們成為比我現在這樣更......起碼一定要更快樂的人。
書中還提到了許多孩提時的純真與夢想,以及長大後的腐朽對比。
我一直很害怕自己變成這樣的人,所以很努力地在避免這些事情發生。可是這樣的做法畢竟有瑕疵,我想我覺得我不該去害怕,告訴自己「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而是我必須積極地告訴自己前進的方向,只要快跑,我就不致於被後方洶湧的浪潮追上。
對待孩子也一樣,我們永遠不可能回頭成為孩子,可是只要我們不放棄去理解孩子,甚至是任何人,在他人身上花時間貼近他們。
即使我們不可能顧及,也不可能花時間在所有人身上,但我們只要不去忽略他們,不去覺得他們的心靈與想法不重要。
我們就不致犯下許多一輩子無法挽回的錯。
所以,危險心靈,危險的是剛處在叛逆期的孩子,他們正逐漸變化的心靈嗎?
不是的。
我想危險的是你我在成長過程中,逐漸冷漠的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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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pdate 0212補記:
關於第217頁那個摘,算是我這次重溫全篇第二感動與震撼的地方。
常常我們會看到有許多青少年因為各種社會案件,而上了新聞。記者去採訪家長詢問看法,有時這些家長的反應會是:「我的孩子平常很乖,他一定是交了壞朋友。」
然後新聞底下的留言啊,電視機前的訕笑啊,整個社會的輿論啊等等開始群起攻之,說家長天真,說都是恐龍父母溺愛孩子,難怪這個小孩會多麼失敗,死屁孩,父母還寵成這樣,一定是媽寶,將來沒救了云云。
可是讓我們想想吧,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紀裡,如果我們就是那個上了新聞的未成年死屁孩呢?無論我們是不小心,無意、刻意,甚至是被栽贓,被抹黑,被強迫等等,在記者找上對此事完全不知情的你的家長,詢問他們「請問這件事情是不是你孩子做的?」的時候。
你希望他們的反應是什麼呢?
是篤定這個小孩已經再也無法教化,還是相信並支持著自己?無論事情對錯如何?
這麼說來,我曾經在小學時,因為不小心把媽媽要我拿去繳制服的費用搞丟,謊稱自己已經繳了,是學校弄錯。
當初媽媽很相信我,還千方百計要跟學校追查。最後事情似乎搞得有點大條了,我才受不了,跟媽媽承認,其實是自己搞丟了。那其實不是很多錢,我只是想到她賺錢很辛苦,而且我老是搞丟東西......這畢竟不是第一次了,可能又要被罵很沒有責任感、又要被數落一番,又要被禁足,禁止打電動......
我已經忘記了她當時的心情是如何,可能像是被小孩回頭砍了一刀那樣的感覺吧。
也許也是在我總是想要逃避與規避責任,而不斷因小事情說謊的情況下,我們的關係可能在更早的時候就漸漸地疏遠。我想那不是單一方的責任。
儘管自己也許已經有所長進,但逝去的似乎真的回不來了。
現在新媒體的傳播與資訊的流動實在太快了,整個社會的聲浪像天災一樣,有時候你完全來不及預防,甚至來不及逃。
我又想到鄭捷的父母,想到那些因為扮演納粹而被社會輿論輪番砲轟的高中生們。在那麼小的年紀裡,鋪天蓋地的文字與叫罵、不經意的嘲弄或冷漠都是子彈。
這樣的環境與教育,對這些仍須學習與蛻變的青少年來說,如北京霧霾般地沉重。
他們不應該承擔這些。我不覺得有孩子應該承擔這些。
因此回過頭來:在攝影機前,我想我寧願成為那個天真白痴,被孩子欺瞞的家長,說出這樣蠢的智障話:「我的孩子都是被帶壞的,我相信事情不是他願意的。」
也不要當那個一口咬定孩子就是壞小孩的家長。
我期許自己應做到。
而我相信若我能給孩子這樣的教育與承擔,他在未來長大的路上不致走得太歪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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