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0

酒桌政治觀察

我覺得自己想寫的東西很多,所以我在腦袋裡面演練了很久,還是不確定怎麼開始。可是不動筆就不會開始,所以不知道該怎麼開始還是要開始。

在我開始講正題之前,應該要先稍微簡短帶過我的背景。



嚴格上來說,我算是在外省家庭長大,我的祖父輩無論是男方還是女方,都是外省人娶台灣老婆(我不喜歡嫁娶這個字眼,但在當時的脈絡下,好像也還真的就只能用這個字眼來形容他們建立關係的方式),我的爺爺好像是船務公司的高階主管,外公則是跟隨國民政府撤退到台灣的阿兵哥。

也因此無論是我爸爸這邊,還是媽媽這邊,他們對政治的看法與見解都比較偏向國民黨的。

從小我自然是對政治沒有什麼興趣,我甚至也不看新聞,我覺得那很無聊。小時候比較貪玩,唯一說要有跟政治比較接觸的部分,有一段時間會跟著拿阿扁貪汙當朋友之間玩笑的話題,大概就是這個程度而已。因為在學校我也不怎麼好好學習,所以我應該受到學校教育的影響比較小一些。

我不記得自己小時候對社會跟政治的看法是什麼,我國中開始就寫了很多很多的日記跟網誌,但是還真的很少會寫對社會時事的看法,思考還在很個人的層次上。

開始接觸時事大概是高中之後的事情,當時跟朋友們在一家飲料店工作,因為我的排班時間比較早,所以自然也比較早下班,因為我們都是夜校的同學,所以我會等他們一起下班,然後才一起去學校上課。可能因為實在太無聊的緣故,我開始看起了報紙。

而在當時,我一直有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刻板印象,認為自由時報都很偏頗,可能是大人從小說,我便耳濡目染,自然也不把自由時報當成我的首選,就沒有特別去看。當然我不是沒看過,只是承襲了腦中的刻板印象,我竟也覺得它的字體看起來不是很美觀,所以我當時一直以來都是看中國時報。

我年少時閱讀的好習慣使我也很喜歡在網路上亂看文章,特別是別人的部落格,當時那是一個部落格百家爭鳴的時代。我記得有一個部落格叫做「真.他媽的」,至今依然存在,只是已經很久沒有更新了。他應該是很多網友的偶像吧,我也蠻崇拜他的當時,他的很多文章真的都很好笑,像是寶島Online。而且他還介紹了Twitter給看他網誌的人,在當時台灣推特的使用者可能搞不好超過七成都是他推廣而來的。

我還記得我曾經看過一句話,形容得非常貼切:「如果推特是直銷,Vinta就是藍鑽。」

因為實在很入迷,所以我幾乎快把他的部落格從頭到腳都翻了一遍,其中有一篇文章,是在寫他在部落格上面嘲諷政治,開了不得體的玩笑,而被國安局找去約談的故事。

那應該也是我的政治啟蒙之一,他有很多篇的惡搞文章都一定有政治題材,因為我實在沒有這麼了解的緣故,我只好去找很多的資料來補充,好讓自己可以理解他的笑話。而且他也的確經常在自己的文章中加上連結跟註解,好讓別人可以迅速找到梗的來源。

就這樣,我一頭栽進了了解政治的世界。

後來我從中發現了朱家安,他是一個哲學系的學生,開了一個部落格叫做「哲學哲學雞蛋糕」,是一個推廣哲學普及的部落格。在這裡,他喜歡談論的話題可就沒有上面那位網誌作者來得有趣了,雖然我還是常常看了笑得亂七八糟。

他的用字清楚,邏輯條理而有分明,他認為這些都是學分析哲學才可以讓他這樣表達,他會挑一些時事議題,然後去分析其中的邏輯,並介紹這些議題中某些論點的哲學理論來自於什麼,甚至提出一些他自己在哲學上的見解,去反駁時事中的某些問題。

我實在為這種思考方式非常著迷,後來我上大學之後,我甚至對我主要科目的課程一點興趣都沒有,而是常常去圖書館去修習哲學或邏輯相關的書來看。

隨著我接觸的時事越來越多,我開始認為自己分得清楚誰說的是真的,誰只是在胡說八道,也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更多自己的見解。


除了部落格之外,在網路上我最常逛的網站是一個叫做「台灣論壇」的社群型網站,我甚至還當了某一版的版主,常常會跟副版主們討論開會該怎麼教訓亂版的網友們。我在上面認識了我第二任的女朋友,我們相處得還算不錯,我受她很大的影響至今。

有一次我們跑到我家樓下的閱報室去看報紙,那是我當時的休閒活動之一。她問我都看什麼報紙?我說當然是中國時報,她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跟我說她都看自由時報,我說自由時報不是都很偏頗嗎,她好像想要反駁我,但我也已經忘記她當時說了什麼。

後來,蔡衍明買下三中(中時、中視與中天)後,我依然還在看中國時報,那時社會鬧得很大,因為感覺蔡衍明野心非常強烈,不只要買電視台跟媒體,還想要乾脆直接併購有線電視系統業中嘉,所以引發了「反媒體壟斷運動」(附帶一提,我想這應該也是黃國昌從政之路的開始。),引起社會很大波瀾。

那時我經過西門町,中華路上是滿滿的抗議人潮,有很多原中時員工也參與了遊行抗議,希望蔡衍明不准介入媒體黑手,需要媒體自主權。許多主筆跟社論專欄作家等等都紛紛表示要與中時停止合作。

我當時沒有很Follow到這件事情,事後過了一段時間,當我再回去看中國時報的時候,漸漸地就發現風味跟以前不太一樣了。

我淡淡地跟女朋友說這件事情,她才跟我說,「看吧,我早就跟你說過了。」

總之,隨著我待在台北的時間越來越長,我接觸的社會議題也越來越廣,我甚至還去參與了洪仲丘的遊行,更別說之後的三一八了。

就這樣,我對於政治或社會,離我們家裡的觀念已經很遠很遠。


說是簡短帶過背景,不小心也寫了好長好長,真的是不好意思。

我奶奶有三個兄弟,我稱呼他們為舅公,三位舅公蠻常到我們家裡來作客的,有時候過節或是誰生日,奶奶就會煮一桌菜招呼他們,可是真正的主菜永遠不是餐盤上的食物,而是他們提來的酒。

一般來說我們家裡面只喝兩種酒,啤酒跟高梁,非常的——台灣味?我不知道,畢竟這篇是要講政治的,提到這些字眼都必須要敏感一點。

而酒桌上的話題呢,最常見的就是中國史。很奇怪,他們每一個人好像都很瞭解中國史,或你可以說民國早年的歷史。他們會講出一個又一個歷史人物的名字,講他們做了什麼,然後就這樣開啟彼此的長篇大論。

我畢竟自己對中國史甚至是民國初年的歷史都沒什麼了解,所以坐在餐桌上,都是靜靜地聽,陪他們乾杯而已,一般而言不太插話。

但接著他們就會從中國史聊到現今政治現況,比方說他們也是韓國瑜的支持者,當然,不像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這麼激烈。但他們普遍認為韓國瑜是認真做事的好人,不耍嘴皮,心地善良。

有一次我曾經問我爸,「韓國瑜跟郭台銘,你們會支持誰?」

他回答韓國瑜,我問為什麼,他說,「我們在市場上(我爸在菜市場擺攤賣衣服)跑久了,看過這麼多人來來去去形形色色,我很容易就能分辨誰說的是真話,誰只是在亂講話。」

因為他支持韓國瑜,我又有我自己的偏見在,所以我只好默不吭聲,順便壓抑自己想要挑眉的衝動,問他說,「你覺得郭台銘在亂講話嗎?」

我弟在旁邊跟著問,「郭台銘不是老闆嗎,」

「你看他在電視上講話的那個樣子……爸爸跟你們講一個道理喔,一個道理。」他舉起了手指,「我們都不要看他的治理能力怎麼樣,都不要看。你看一個人好不好,首先,一定就是看他有沒有口德。一個人的能力再好,再有手腕,他沒有口德,他就不可能是好人。」


而最近幾次我在酒桌上的時候,他們話題特別愛聊老蔣。

大舅公首先出聲,他說,「小時候喔,我們學的那些,什麼要尊敬蔣公啦,偉人啦,我長大之後到現在,其實認真想,老蔣到底算什麼東西?」

接著我爸也跟著說話,他認為要是蔣中正當時沒有敗掉整個中國領土,現在也不會台灣整天吵吵鬧鬧什麼統獨,什麼蔡英文韓國瑜。總之他們就開始一直批評蔣中正怎麼樣又怎麼樣,搞一堆有的沒的,其實只是他自己太過自私,眼界很狹隘。

其實這有點顛覆我的認知,在我的刻板印象裡面,我以為國民黨的支持者都對蔣中正抱有一定程度的敬意。我不確定是不是可能因為這幾個人既不是職業軍人(我爸好像當過幾年,因為要建立家庭所以就退伍了),也沒有受過太多教育的關係,所以其實沒有被洗腦得很成功?

接著,我爸開始往下說。

「當初蔣中正就是太只為自已私利著想了,就是要爭一個面子,現在搞到這麼難看,當初在大陸的時候,他要是願意跟毛澤東好好先坐下來談,然後先處理當時日本的外患,他也不會敗掉整個中華民國,搞成現在這樣。蔣中正想要民主制度,毛澤東想要共產主義,不管什麼制度,其實大家都可以坐下來談的,也許也可以找到一個真正適合我們中華民族的共和制度。不會搞到現在這樣要分裂。」

接著,話題就被帶到了統獨。

「國民黨就是內鬥內行,外鬥外行,完全沒有長進,現在被民進黨打得落花流水,他們太會選舉了。現在兩黨就是都在騙,拿統獨議題呼弄人民,國民黨每一次投票都是中華民國保衛戰,民進黨每一次投票就是會亡國,現在民進黨上台了,也是不敢獨立啊。

其實說真的,台獨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台獨很好啊。可是我們必須要有美國的支持,如果我是民進黨喔,如果我是蔡英文,我會這樣做:我要馬上去跟美國談條件,說要給他一個期限,兩年,如果你這兩年之內,可以讓我們加入聯合國,而且台美建交;可是如果美國做不到的話,對不起,我就會馬上去跟大陸靠攏。不然你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說要台獨也不可能統一也不行。

美國其實也就是希望這樣,你以為他會讓你台獨嗎,他只是想到自己國家的利益而已,你看韓戰之後韓國分割成南北韓,這幾十年來都一直維持這樣。為什麼?因為美國怕啊,他就怕你們統一,統一的話對美國而言威脅太大了。你們就這樣吵吵鬧鬧,打來打去,美國賣武器給南韓,俄羅斯賣武器給北韓,要打讓你們自己去打,最好就這樣僵持在中間。美國對我們也是這樣,他怕死了,他當然不會讓我們統一,可是真的要我們獨立?別傻了,那也不符合美國的利益。

我覺得那個張亞中,他就講得很好。台獨是不可能的,我們跟大陸離得太近了,如果今天,我們島嶼是在夏威夷,類似那樣的地方,離大陸好遠,你說你要獨立,他媽誰管得到你啊,馬上就獨立了,後面還有美國撐腰。可是今天不是這樣,我們的距離太近了,台獨只有死路一條。」

他說完以後,大家又回去罵蔣中正,接著開始講古,講了好幾個人名,我其實沒什麼印象了,他們又從之前秦朝開始講起,其實中國史就是這樣,分分合合分分合合,中間有幾個大朝代,又分裂成好多個小國,像戰國、像三國、五代十國那樣。

講一講我爸說,「秦始皇當初完成了中國最初的統一大業。如果當初要不是秦始皇,統一度量衡,統一大家的語言,把整個中國凝聚在一起,哪會有後來的強盛。我覺得現在的習近平,他也沒有真的那麼積極想要統一,會做這件事情,應該就只是想要取得一個歷史定位罷了。其實大家都是中華民族,如果我們可以團結起來,我們會是多麼的強。就是當時前人的不必要的堅持,害慘了後代千萬子孫。」

我爸講著講著,又講到香港議題,覺得香港人回歸中國是沒問題的,可是就有一些人想要港獨,我開始有點不太滿意,今天這整趟飯局下來,我整天都聽他們講中國大陸怎樣,秦朝怎樣漢朝怎樣唐朝又怎樣,就是沒有聽見台灣怎麼樣。其實這些不就是來自中國的史觀嗎?現在又要講香港,我實在忍不住開口。

「可是像是台灣的情況,就跟香港不太一樣呀。而且你說的想法,其實也是中國角度的洗髮,民進黨或是台灣人,他們也有不一樣的想法。」

「當然,當然,」我爸聲音本來就很大,聽到有人跟他反駁,他變得更加激動,聲音又更大了一些,他直接打斷我的話,手揮舞的肢體語言也變大,「每個人都有每種說法的想法,我只是講出我們接收到的背景的說法。」

「我也想補充台灣人的想法呀,這種衝突便是彼此沒有互相了解。比方說,台灣在清朝時候被割讓給日本,後來二戰戰敗後,日本投降並放棄台灣主權,其實在當時,台灣就不屬於任何人。」

「台灣不屬於任何人?你的歷史有點錯亂,台灣自古以來就屬於中國,歷史很早就有紀錄。」

「是的,可是在日本投降後,他們用的詞彙是『放棄』台灣主權,而不是『歸還』台灣主權給誰,所以,按照法理的慣例,當時的情況應該是台灣人民要自決,只是因為還來不及自決,甚至也還沒有開始發起,沒有這個意識的時候,中華民國就逃來台灣了。」

「是啊,你說的當然有道理。問題是黑道想要跟別人討債,他也會說出一種道理就是要弄你,道理都可以講的,有些人就是這樣,覺得自己踩住一個理了,就死咬著不放。」我聽到這邊我就閉嘴了,覺得這種比喻令人非常的不爽,為什麼我明明講的是正確的道理,卻要被用黑道還是什麼來形容呢?

我爸繼續說,「你講的那個自決,我們不管他是怎麼樣,世界上沒有這種道理的。台灣以前就屬於中華民族,什麼可能你說被『放棄』以後,就不屬於任何人……重點是!其實台灣有人去接,不是沒有人去。當時因為中國大陸在內亂的關係,政府其實已經有派一些人到台灣現場,想要去接一些事情起來,畢竟日本人走了,我們是清朝之後的合法政府,本來就應該要去把他接起來。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爺爺,就是在那個時候,在國民政府還沒有遷來台灣的時候,他們就已經來到台灣了。」

他一邊講我爺爺的故事的時候,我一開始本來很不爽,但不知不覺我又消氣了,開始理解了這樣的思考方式。歷史真的會因為詮釋的不同而有完全不同的走向,可能因為歷史實在是太過宏大,而且又與眾人太相關了吧,可能對中華民國而言,他們真的有想要把台灣接下來,但卻做錯方式,或是怎麼樣;可是另一方面,國際法主權認定的慣例可是世界通用的準則,台灣合法政府的法理地位有所爭議,一直以來也被獨派所支持。這兩者是否隱含著衝突與矛盾?

「當時你爺爺來到台灣的花蓮,做了一個小官,管一些房屋地契的憑證。我常常覺得我爸當時真的是很傻,要是我爸可以多蓋幾棟自己的房子起來……」

「靠,那我們郭家今天就不是長這個樣子了。」我接著說,眾人都笑了起來。



我爸講完這個故事以後,他就說他要去睡覺了,留下我跟舅公們喝酒聊天。我跟他趁機洗腦一下現在國際的情勢,其實蔡英文做的也沒有不好,我們就是要擺脫共產黨控制,不能老是被他們經濟制裁……而且韓國瑜真的很瞎。

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幹嘛講這些,其實只是困獸之鬥吧,或是我只是喝得有點醉了。舅公一邊聽我說,一邊點頭敬我酒,也沒有特別想要回應什麼。

我講完以後,算算時間也覺得差不多,我也就回房間了。


之後在中秋節,我也跟我媽的退伍軍人男朋友有了一次愉快的對談,這一次主要是針對年金改革、省籍情結以及分化內鬥問題有所討論,礙於篇幅問題,我這邊暫時就不寫了。

原本我其實一直對我出生於這樣觀念的家庭感到不滿,甚至覺得自卑。但在經過幾次對談以後,我發現這反而是我的優勢,我可以輕易地吸收到許多我自己不會感興趣的資訊,我想起了網路上常常有人說要突破同溫層之類的針對去年底大選慘敗的檢討。

或許我這樣子保持著開放心態去接受資訊,去與長輩談話(就算只是聽他們講也好)也算是一種突破與交流了吧。

他們說我們這一代的年輕人都是天然獨,台灣從我們出生以來就是主權獨立的國家,名字是中華民國。雖然這句話中間可以挑的語病不是沒有,但整體上來說好像這真的還是比較主流的民意看法。不管真正的道理跟事實是什麼,有時候還是眾人覺得怎麼樣就是怎麼樣。

政治現實畢竟不是科學,還涉及到了情感與文化的問題,並不像地心說這樣可以依靠證據去推翻。

這正是政治複雜的部份,也是他有趣的部份。

相較於年輕人的偏激,我發現我所談話的長輩們(可能畢竟是家人吧),他們對於我的想法也不會有特別排斥的感覺,只是僅僅地我不認同你但我尊重你的看法。雖然相信這個世界上有真理的我而言,不太喜歡這種有點相對主義味道的價值觀,但時常去與跟自己意見相左的人冷靜地談話,好好聽他們說,也誠實地表達自己,也許可以增加人們彼此相處時的彈性。

雖然在談的都是政治,但在與他們的對話中我學習到很多政治以外的事情,對於此點我衷心感謝。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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