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9

201812 住院-3

 (上一集請點這裡

在昏睡的期間,我隱約感覺到護理師過來,跟我說要換個比較安靜的位置,接著開始移動我的床。

等我下一次醒來,已經換了一個年輕的男護理師要幫我抽血跟量體溫血壓。

他臉上稚嫩稚嫩的,感覺可能才二十出頭。我覺得他動作不太熟練,因為他抽血的時候我一直有刺痛感。當他工作到一半,另一個也是男生的護理師蹭過來跟他聊天。等到他們離開以後,美吟就一直跟我抱怨,說他覺得這個護理師很不專業,像是工讀生一樣,另一個人還用戲謔口吻抱怨工作內容,做事情感覺馬馬虎虎。

我內心沒有太大的感覺,可能我虛弱得沒什麼力氣去牽動情緒,因為似乎還在發燒的緣故,我過不久又開始昏睡起來。


下一次醒來的時候,我爸跟奶奶都來了,問我狀況如何,那時我應該是有好一點,我爸想要找個醫生問病情,但當時沒找到人,奶奶臉色非常凝重,而且感覺不太敢靠近我。我本來不太開心,後來想到她好像一直不是很喜歡醫院這種地方,覺得這裡都是病菌,不然就是妖魔鬼怪一大堆(醫院裡時常有人過世)。以前如果我們要去醫院探哪個親人的病,奶奶出門前後都會要我們弄什麼鹽,在門口放一盆符水,或是叫我們把榕樹葉放在口袋裡面。

這時護理師過來了,準備幫我第二次抽血,我好像是三個小時要抽一次血,持續監控狀況。他感覺非常緊張,第一次把我的手繃得太緊了,好像血抽不太起來,所以重新綁一次橡膠圈;第二次的時候好像針管插不太進去,我覺得很刺痛,甚至發出「嘶——」的聲音,護理師的手好像微微顫抖,我爸跟奶奶都盯著護理師的動作看。

弄完以後,護理師趕快推著他的工作推車離開了,我想著也許他才剛到職幾個星期,還很不熟練。我想到我弟現在也唸護專,二年級,不知道到時候他若是真的成為了護理師,也會這個樣子?也許因為發燒沒體力,我並沒有對對方的技術不好而想要抱怨,反而覺得或許應該給他多一點機會。只是我也沒表達出來。

美吟偷偷湊過來說,「他感覺很緊張……他把你的手弄得都是血,你看。」我抬起手來,手上的確有一些血漬,「而且他剛剛在弄的時候,你爸跟你奶奶一直瞪著他看,你爸的眉頭皺得很緊,感覺想要罵人。」

因為找不到醫生,我爸說他要帶奶奶回去,也要趕回公司了。要是醫生來了跟你說病情如何,你再打給我。

我說好,他們就離開了。


他們離開沒有很久的時間,一個比較老的醫師過來看看我的狀況如何,旁邊還帶著兩個護理師,其中一個是負責我的那個人。他重新詢問了一次我的病情,我必須也要把話再重說一遍,但心中有點納悶,覺得上一個醫師明明說過「現現代醫學很先進的一個部分,就是現在我們都有報告上傳你的病歷資料。」結果這個比較老的醫師卻還是把事情從頭問了一遍。問完以後,說我的病情可能是心臟發炎,但也還是語帶保留,其實也不確定到底是什麼。說了跟上個醫生差不多的話以後,要我好好休息,就離開了。

下一次護理師來的時候,帶了一個住院同意書來,說我應該要住院,只是要等病床,問我要住哪一種的,還要請家長來一趟,所以我打給我爸,只好也請他來一趟。

大概半個小時左右(我爸公司也在不算遠的地方)他就到了,我們又請護理師過來。護理師來解釋這個住院同意書是幹嘛的,我爸順便要詢問我的病情,不過護理師請他自己來問我,醫生之前來過了。我爸似乎很想罵人,但還是忍住了衝動,他可能覺得護理師的態度不太佳。他小聲跟我說,這裡的醫療水準,嗯,就是這個樣子,其實如果你OK的話,我是想把你轉到三總去啦。不過你如果要住這邊那就住吧,爸爸沒有太大的意見。現在你就是好好休息,什麼都不要想。

過了不久他又離開,而我又開始燒起來,身體不斷發抖,護理師拿了一個冰枕來要我躺這個,但我覺得我的頭好冰,冰到有點痛,所以在睡夢中拿掉了。


又是下一次我醒來,這一次發現維柔跟阿良來了,好像是美吟叫他們來的,但又好像是我請美吟傳訊息給他們的。他們帶了一些零食,先前我已經收到護理師的進食許可,他說可以吃東西了,就享受了被人餵食的王子生活,一下是杏鮑菇一下是蒸蛋,還有布丁。過了沒多久奶奶跟我爸也來了,看到我有很多朋友圍繞在旁,就讓我們聊天。

大概傍晚的時間,好像還是等不到病床,我的發燒也沒有退的跡象,一下好一下又燒的,醫生這時出現了,把我爸叫到一旁開始談論我的病況。

因為就在旁邊走廊,其實我也聽得見,醫師再次從頭到尾開始敘述我是如何到院,然後他們替我安排了什麼樣的檢查,觀察到心臟激素有異常的情形,但心電圖跟血流圖沒有問題,研判是心肌炎,甚至是心肌梗塞。由於我的發燒不斷,抽血檢查監控我的指數也沒有掉下來,甚至還有升高的情形,醫師認為現在的情況很危險,心臟的問題可大可小,小的話可能就是偶爾的胸悶痛,但如果嚴重的話我可能會休克,需要用到葉克膜來急救,甚至是要裝支架,換心等等……

「葉克膜……!」我聽了有點嚇到,雖然身體除了一直發燒以外,其實我沒有感到太多的不適,我的意思是,我沒有覺得我要死了。不過醫生把情況講得很嚴重,讓我心裡也開始緊張起來。我趕快請美吟拿我的手機給我,上網Google葉克膜的詳細功能、使用時機,真沒想到我真的也會跟葉克膜扯上關係。之前選舉在吵柯P器捐事件的時候,我已經看過了很多資料,但一直沒有好好吸收進去,現在搞不好我真的要跟這玩意扯上關係了。

醫生說,因為我們醫院並沒有葉克膜這樣的設備,規模上可能晚上時段也沒有足夠的人手來看顧這種緊急狀況發生,所以你們可以評估一下,看是要繼續在我們這邊等病床,還是轉院處理。至於想要確定是哪一種心臟病,就要再做進一步檢查,有兩種選項,第一種是核磁共振,可以看心臟的構造,確定心臟病的成因;另一種是心導管檢查,如果血液流過心臟不是通暢的,病因就可能是心肌梗塞。

我一邊拿著手機惡補核磁共振跟心導管檢查到底是什麼。阿良說,「心導管檢查我很熟啦,我爸之前生病住院,也是做了心導管檢查,這個檢查就是會塞一根管子到你的血管裡面,然後順著血管到你的心臟,裡面的微型攝影機就會看你血管裡面跟心臟的情形。如果血液流暢不通吼,就要裝支架幫你打通。一般來說是從手部做進去,但如果他覺得你的手沒辦法做手術,可能會從鼠蹊部去做,到時候就要剃你下面的毛。」

這時他們的對話已經結束,我爸走了過來。

「剛剛說的你都有聽到吧?」

「有。」

「那你怎麼想。你現在身體怎麼樣?有覺得特別不舒服嗎?」

「除了發燒頭痛胸悶痛以外,沒有特別感到不舒服。」

「主要是看你怎麼想,我個人是覺得這一次也沒什麼事……不過一次把他搞定也不錯,到時候真的出了什麼問題也還有辦法。」

「嗯……」我沒有思索很久的時間,如果想要救命的話,待在這邊是肯定救不了的,「那就轉院吧。」

「確定嗎?」

「嗯。」

我爸馬上又去請護理師找來醫生,決定要轉到離這邊最近也最有規模的三軍總醫院。

醫院的人馬上開始著手聯絡轉院程序,要確定是否有病床跟可以收容這個病人。護理師動手把我的點滴支架跟屬於這家醫院的設備先解除到可以隨時拆卸的程度。

我的心裡抱持著冒險犯難的心情,忐忑不安地擺動。剛剛的對話給了我不小的震撼,彷彿要我做好心理準備。

不是指剃毛的事情啦。我是說,我這一生還沒有離死亡這麼近過,現在突然就在眼前了,而且還是非自願的情況,令我有點不知所措。

休克是什麼樣的感覺,心臟病又是什麼感覺?我其實不太了解,在我想像中,那應該是會非常強烈的劇痛,絞痛,像電影裡面演的心臟病那樣,說發作就突然來了!患者摀著胸口,露出猙獰的臉,身體禁不住往前跪下,幾分鐘之內沒有獲得急救的話,馬上就會死翹翹。

可是我現在尚未經歷這些。我覺得相比之下我好端端地躺在床上,還可以跟美吟開玩笑,跟朋友聊天,一點都沒有那種我馬上就要死了的感覺。

會不會我明天醒來以後就沒醒來了呢?醒不過來是什麼感覺。醒不過來還會有感覺嗎?

我同時也聯絡了我媽,告知她我要住院,但詳情之後會再跟她聯絡。我們通了一個短的電話,稍微讓她知道一下狀況。


大概一個小時左右,三總的人來了,他們推著他們的病床出現,詢問我的名字與出生年月日(SOP),接著請我換病床,幫我全身用鬆緊帶固定好,一路把我推出去,放在救護車上。

美吟沒有隨車,她需要回我家整理一下東西,我們本來來看急診的時候,沒有想到最後會需要住院,甚至轉院的情況。由於一定要有人陪同,協助辦理入院手續,最後就請奶奶一起上車。

這是我第二次搭救護車,第一次是因為車禍,我的手指輕微骨折,那次我算是被載過去的。但這一次,我卻是躺著上車。

我腦中想起有一次騎車回家時看見的畫面,那一直讓我很震撼。我慶幸自己雖然也是躺著上去,但卻不用像他一樣被急救。


車上隨行的護理師不斷地監控著我的各項指數,我的心跳不斷透過儀器發出有規律的嗶音。

救護車離開了住宅區後便開始鳴笛,奔馳在大馬路上,沒有很久的時間就到了醫院,被推進去之前,對方又執行了一次SOP,然後才把我推進去。三總的急診間非常熱鬧,一整排的病人躺在病床上,許多儀器同時發出嗶嗶嗶嗶的聲音,有些人還帶著氧氣罩,有些人呼吸不順的異音非常明顯。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紀的人,只有我插在中間,像是來錯了地方。

我重新被插上心電圖,也被做了心臟超音波檢查,套在手上的儀器,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自動幫我量血壓,夾在手指上的東西則顯示著我的心跳。不知道是冷氣,還是如何,我又開始覺得很冷,護理師拿了一個烤燈來,我覺得皮膚熱,但身體冷。後來護理師又拿了一個尿壺來,要我想尿的時候用這個。

大家陸陸續續的重新趕到醫院來,令人意外的是,肉球也來了,在我昏昏沉沉醒來的時候,發現他站在我旁邊。肉球是我高中時候的夜校同學,以前胖胖的,其實現在也不能叫肉球了,不過這個綽號畢竟在網誌中用了很久,我就暫且繼續保留。

他住的地方離我轉院前的醫院走路不到三分鐘,我有請美吟傳訊息給他,不過轉院前他都還沒有到。

我心裡一陣暖流,覺得有來的這些朋友根本已經是生死之交。雖然這樣說不太公平,畢竟不過我也沒有把住院的事情給太多人知道,只有通知幾個比較方便或要好的朋友。一方面我也不覺得自己真的怎麼樣了,沒有「真的」情況危急,另一方面就是打字很麻煩,我其實連玩手機的力氣都沒有。這些朋友會來,完全都是靠美吟幫忙傳訊息才有的成果。

肉球說因為他在上班沒有收訊,下班後發現未接來電,他就打給維柔,得到消息以後火速趕來。問我怎麼搞成這樣,我其實自己也不太明白啊。

因為急診間很小,又擠滿了很多病床,我的床旁邊不能站太多人,所以他們輪流進來跟我說話。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坐在外面等我,或是去三總附設的美食街吃飯。

在我爸進來的時候,護理師過來檢查我的尿壺,「怎麼是空的?」

「因為沒有想尿尿。」

「硬擠一點吧,如果沒有驗完尿,沒有辦法換房間喔。」護理師說,這給我一個晴天霹靂。

其實我躺在病床一整天了,從昨天驗完尿開始我就再也沒上過一次廁所,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一點都不想尿尿。

除了打點滴之外,我的確沒有喝什麼水,可能是發燒時的排汗已經把水分帶出得差不多了吧,所以才一次也沒有排尿過。現在居然……

「那我躺著沒辦法尿啊,可以去上廁所嗎?」

「不行喔,依規定你不能下床,就躺在床上尿吧。要用尿壺的時候把旁邊門簾拉一下。」

「那我可以喝水嗎?」

「最好是不要。」護理師說完以後,又忙著去做其他的事情了。

我爸站在旁邊聽完,就幫我把簾子拉上,要我尿尿看。

我起初有點害羞,試著把褲子褪下來,對準尿壺,開始傻傻地等待。膀胱一點反應也沒有,感覺上完全沒有任何一滴水要出來。

我爸在簾子的口那邊守著,背對著我,感覺他在等待,我有點緊張。

「好了嗎?」大概一分鐘以後,他說。

我感覺到壓力,沒想到尿尿這麼一個簡單的事情,我現在卻沒有能力做到。

「還不行……不然晚一點再試試看好了。」我搖搖頭,又把褲子穿上。

大概二十三十分鐘之後,我再次嘗試。這次是美吟在旁邊,我請她把簾子拉上,我又褪下褲子,以側躺的姿勢,腦子裡想著我在游泳,以及水的流動。想像瀑布、想像自己的膀胱滿脹……終於好像,開始有點感覺了,嗎?

我想像水在高處會自然向下流,但我側躺的姿勢一點都沒有幫助,膀胱裡的壓力不足以把水擠入尿道。我這個姿勢有點好笑,側躺著,雙手握著尿壺,頭卻看著上方,像是在等待什麼到來。

不久以後,「還是沒有辦法。」我失望的說,突然靈機一動,「等等,我試試看別的。」我想,應該還是姿勢的問題,所以我坐起身子來,用盤腿的姿勢把雙腳打開,繼續等待。

搭配著幻想,我想像著前面就是小便斗,我站在小便斗前非常的急迫,肚子收縮著想把尿液擠出來,想像力就是你的超能力……天哪,搞什麼!還是一點反應都沒有,小老弟紋風不動,尿壺張著嘴乾等,卻沒有東西進來。

我著急得十分不耐煩,又看到自己的姿勢很白癡,所以也覺得惱怒,心裡開始自暴自棄:既然不能下床,那我就站在床上好啦!

但我其實站不太起來,我的身上有很多線,纏著我讓我不太好動,最後我只能跪在床上,彎著腰雙手抓著尿壺,要是有人從門簾縫旁走過,看到我的姿勢一定覺得我很滑稽。而我也非常心虛地露出了很尷尬的苦笑,同時張望著四周,生怕真的被人看見了。也許我不該寫出來的,本來還沒有人知道這一幕的,現在我寫這麼詳細不是都被看到了嗎!

「真的不行。 

我嘆了一口氣,跟美吟說沒辦法,我放棄了。又縮回床上,恢復躺平的姿勢。

美吟又幫我把門簾拉開,前前後後這樣大概弄了一個小時左右,我還是尿不出來。第一次在尿尿上遭受這麼巨大的挫折,雖然這個比喻不是很文雅,但我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想要做愛卻硬不起來一樣的無力。

換我爸又走進來,「怎麼樣?還是沒辦法?」

我無奈的點點頭。我知道這是我唯一的任務了,而且這個任務不完成,就沒有辦法來到下一關。但現在我就是做不到,也不免開始抱怨。

「我覺得要是站著就可以了。為什麼不給我站呢。」

後來我爸去拜託護理師,她說好,但要有人扶,怕我跌倒,同時過來幫我把身上的線都先解開。

得到同意以後,我們馬上又把門簾拉上,美吟側著身扶我,我雙手抓著尿壺放在雙腿之間,現在的樣子實在很詭異。

站起來以後,很神奇的開始有了一些尿意,醞釀一陣子以後,我把雙腿站得又更開一點,終於,尿意才真正總算轉變成了尿液。

護理師有交代過,先尿一段,開頭的尿不要接,尿進尿壺,然後用紙杯接中段的尿,再倒進驗尿杯裡面。剩下多的部分就全部倒進尿壺裡。

不尿還好,一尿我也還是尿了300cc,差不多也是正常人一次排尿的量。看來我並不是沒有尿,只是真的就是因為這該死的姿勢,讓我尿不出來。

我高興地將尿交給護理師,這輩子還沒有因為可以尿尿而這麼開心過。然後就是期待換病房了。

護理師把各種儀器又接回我的身上,也帶來了烤燈。我繼續安心睡覺。

急診間裡面的床越來越少,許多人好像找到了病房,分別都被推走了。這時大概也到晚上十點左右,三總的醫生來了,跟我爸說我要進加護病房觀察,很快病房就會清出來。另外要安排之後的檢查,看是心導管檢查還是核磁共振。醫生建議直接做心導管檢查,因為核磁共振若還是無法確定病因的話,最後還是得做心導管檢查。但心導管檢查屬於侵入性的手術,要我們再評估一下。

我爸看看時候也不早,等等換病房的時候,一次也不能進去太多家屬,就先請我的朋友維柔阿良還有肉球們回家休息。若是還要來探病,隔天會告訴你們病房號碼。之後我們討論了一下,決定直接做心導管檢查。


加護病房的病房非常之大,剛進去的時候,他們派了四個護理師共同來迎接我,在加護病房要盡量保持乾淨,之前的一切全部都要換過,因此我被換上了加護病房的衣服,護理師七手八腳動手把我身上好多的線都拔掉,然後又再動手把好多線再接回去。

我當下精神蠻好的,畢竟一整天都在睡覺,一整天也沒什麼事幹,換了一個環境心情還不錯,居然也跟護理師聊起天來,開開玩笑。

都安置妥當以後,我爸跟美吟才又進來,他們也被要求換上了衣服、帽子跟口罩。

沒過多久的時間,護理師拿了手術同意書進來,要我們在上面簽名,我看了一些提醒事項以後,就簽上了名字。本來這麼晚了,手術預定可能會排在隔天,或更晚的時間。

但沒想到很快就接到通知說可以執行檢查,所以轟隆轟隆浩浩蕩蕩我又被一夥人推出去,病床旁還被掛上一大罐氧氣瓶,用來「以備不時之需」。


基本上換了醫院的衣服以後,我的身體特別是下半身幾乎是一絲不掛的,只有一塊薄薄的布蓋在身上,所以只要隨便一翻我的私密部位就見光了。

因為男生實在是沒有什麼好看的,所以露出來連我自己也不免覺得覺得丟臉尷尬。

負責動手術的醫生有點小微禿,他稍微跟我解釋一下等等要幫我做什麼事情,要我放輕鬆,手術時間不會很久,其實這也不算手術啦,只是一個小檢查,我會幫你裝尿袋,所以你若是想尿尿的話,可以直接尿出來就好。

醫生一邊說,旁邊的助手開始幫我固定好身體,跟手臂,很快地我的全身包括雙手雙腳就都被綁住,不能動了。然後醫生一點疑慮都沒有地,就把我下體的衣服掀了開來,幫我綁上尿袋。接著拿了刮刀出來,磨刀霍霍向羔羊,他看我有點疑慮,馬上解釋:「要是手沒辦法做的話,我們會立刻從鼠蹊部開始執行,所以要先幫你刮毛。」

「嗯,好……」得到我的「同意」以後,雖然他根本不需要我同意,醫生馬上就開始剃了起來。

還好,它所謂的刮毛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只是把比較外圍一圈的部分刮乾淨,我本來以為我要變成白斬雞的。

之後他們開始幫我「做測試」,確定心導管能從手上的血管做檢查以後,我的心裡鬆了一口氣。因為鼠蹊部可能會更痛的樣子。

一旁的助手在我的右手好像裝了一些什麼東西,好像是注射管的置入,因為我的身體不能起來,所以接下來的畫面我都看不見。打了麻醉以後,我的手更是沒什麼感覺,只知道有人在碰我的手。

「等一下我們就會開始幫你打顯影劑進去,你會覺得有一股熱流通過,手臂到心臟,可能會覺得刺刺的,要忍住喔。」

「嗯。」

說完他就真的把那個東西注了進來,我感到真的有一股所謂的熱流通過我的體內,從手臂進來,竄向了心臟,後來又是全身,總之它流過的地方都熱熱又刺刺癢癢的,但不會覺得特別的痛。

「感覺還好嗎?」

「還不錯,好像我的任督二脈被打通了,內力被注入。」我說,他們聽到這個比喻都笑了。

「好,蠻勇敢的。」


接著手術台開始移動,一個曲狀類似螢幕的大遮罩在我身上不時上下挪動,醫生好像就是用這個搭配顯影劑來替我做檢查。

看了差不多一陣子以後,醫生指示助手準備另外一個什麼藥劑,在他們互相確認以後,醫生口令一下,藥劑就被打了進來。這一次我從頭到腳都感覺在發熱,在我的想像中全身彷彿在閃爍一般,發著金色的光,好像吃了無敵星星一樣。

最後手術台跟儀器都回到原本的地方,醫生宣布:「順利完成啦!恭喜你,檢查結果沒什麼問題。」同時幫我移除手上的東西,跟綁著的手腳。

一邊移除的過程中,他開始交代,「因為要幫你做這個手術,所以我們開了一個小洞,切斷了這邊的血管,」他把我的手臂立起來,比了比手臂右邊垂直一條的部分,「現在你手腕這邊的血管是只有左邊這一條在流通,被切斷的血管會自己復原,不用擔心。只是你接下來三個小時之內,都要做一些手腕運動,像這個樣子。」

他比了一個「布」,又握起來變成「石頭」,然後再伸展開來變成「布」,就這樣反覆地抓合。我點點頭,他繼續說,同時一邊在手上纏上繃帶止血,還用一個鐵片卡在外面固定住。

「大概每五秒鐘做一次,繼續,一定要做喔,不然你的手可能會黑掉,也會變得比較硬,到時候就會很痛。」

我本來還覺得這蠻容易的,聽到他說五秒鐘做一次,我差點快吐血,現在幾點了啊?被推出手術室,在回到加護病房的路上,護理師告訴我現在大概十二點快一點。天哪,那三個小時之後不就是四點?我得等到四點才可以睡覺了。


回到病房之後,美吟跟我爸又走了進來。確定不是心肌梗塞以後,我爸還是老話那幾句,要我好好休息,就帶著美吟回家裡去了。

因為一切總算安靜了下來,我也可以開始好好沉澱一下,觀察著病房的一切,發現房間其實挺寬敞的,甚至比我的房間還大。我的病床被置放在房間的正中央,床頭兩側放著許多儀器,左邊再過去一點就是大門,說是門,其實只是一個開口,病房裡面沒有嚴格意義上的門,頂多就是在開口處有一個門簾罷了,外頭還是可以很輕易看進來。

頭一個小時我還可以悠閒地一邊做我的伸展運動,一邊思考人生,我本來想要花很多時間探討我的人生問題,也想著從發燒到急診,從急診到加護病房,這件事情絕對是該好好地紀錄下來。同時,我也想到了遺書的問題。老實說從國中開始我就常有寫遺書的念頭,但老是沒有下定決心來擬,而現在我人已經來到了加護病房,是不是萬一不寫就來不及了呢?

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內心沒有一點真實感,也沒有臨場感。透過靈魂之窗看出去,我的手我的腳跟我的身體都躺在病床上,靈魂卻其實不在這裡,彷彿我只是在看一場電影,這些經歷都只是一場夢境。這是即將要死之前的感覺嗎?我偶爾會想到死亡這件事情,想到幾十年後的我再想到死亡前的感受,或是發現自己已經死後的感受。

那個念頭是非常可怕的,因為我其實想像不出來,但又知道自己遲早也有這天。

如今這件事情彷彿離我不遠,相應的恐懼感卻沒有出現,只是覺得「哦不過就是這種感覺嗎?反而還蠻平靜的。」遺書什麼的事情也不再重要了,我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氣數已盡,聽天由命的感覺令人安詳。

一個小時過去,等到睡意開始來襲以後,我才發現真正的折磨是什麼。

因為後面兩個小時真的是要我的命,抱著手腕可能會整個發黑的恐懼,猶如懸梁刺股的決心,我不斷在睡意與伸展運動中打轉,麻藥效力也慢慢消退,我開始感到這個檢查還真的是把我的手挖了一個洞,我清楚能感覺到手上有一點點小撕裂的痛跟洞,隨著我每一次的握拳再鬆開,傷口都會痛那麼一小下,同時箍得很緊的繃帶也讓我的手腕很不舒服,一直覺得手像是氣球,而有個小人躲在裡面不斷地吹氣,讓手掌膨脹起來。

會不會死亡也許沒有想像中這麼可怕,可怕的是死亡之前必須經歷的一切,甚至是最後沒能死成呢。當然,這種想法也已經是陳腔濫調了。

不知不覺中,有好幾次,我發現自己看到一些畫面,好像有人來探望我,好像我在跟別人說話,或我走在路上碰到別人——但是,這些情節都不太可能發生,因為我知道自己躺在床上,所以說我是在作夢囉——發現是做夢的同時,很快又驚醒,看看時間發現自己居然不小心睡著了十分鐘!我錯過了多少個五秒啊?一面悔恨的繼續抓合我的手掌。

當然,恨的不是自己,是醫生……

其實最近這幾天睡覺睡得不安穩,都會做這種清醒夢。因為太疲累了,只是把眼睛閉上,就有很多畫面開始閃爍,像跑馬燈一樣一幕又一幕地通過。

當下我的負能量很滿,因為我非常的疲倦了,頭也益發疼痛,痛到有點想吐,但我卻必須死撐著,只為了這個該死的抓合運動。為什麼要在這麼晚的時間幫我安排手術呢?我想起在醫院的一切都需要等待,等檢查、等檢查結果出來、等尿意來襲、等轉院、等入院、等病床、等病房、等手術、等等等……這些抱怨最後成為了一首詩,在我腦中自動排列組合完成。

我想起曾經在紀錄片《如歌的行板》 裡頭看到詩人瘂弦,裡面有一段話說,是因為經歷了苦難,才把這些苦難用詩的形式寫出來。現在想想真有道理。

或許我們可以簡化這段話為,先有了苦難,才有了詩。

排隊等待
一個接著一個
等待好了去排隊
排隊完了去等待
耐性越領越少
——〈等待〉

經過這三個小時的煎熬,總算是四點了,但負責把繃帶解開的護理師遲到了十三分鐘。所以她四點十三分才過來,看看我手的狀況,多虧我努力拼死的結果,我的手沒有黑掉,只是覺得有點僵硬。

她把鐵片拿走,重新將傷口包紮完畢,交代我這一個星期,右手都不可以提重物,盡量也不要做手腕的轉動,垂直的跟平行的都最好不要。

現在手腕沒那麼緊了,雖然還是感到小小陣陣刺痛,但總比前三個小時的情況來得好。可是之後我反而又睡不著了,睡意已經消失,只有頭痛還留著。病房裡有好多聲音,各種儀器在叫,護理師在低語,走來走去,雖然病房裡面沒有開燈,但房外日光燈的光卻射進來,我試著往另一邊翻身,但躺久了也是想換個身翻,卻因為右手被交代過的緣故,我不敢隨便用右手施力,導致我的翻身相當困難,更別論我身上還有一堆線材纏著我了。

而且,我又慢慢地開始覺得好冷,跟護理師要求多加了一個棉被,也把我的外套拿過來蓋,刺眼的光線讓我決定直接把外套蓋在頭上,但因為頭實在是太痛了,還是沒能睡著,我要求護理師能不能給我一顆止痛藥,她說:「我會去問問醫師。」

但一直到早上為止,護理師都沒有送來止痛藥,也因此我一直沒能好好睡著,而且十分地想吐。畢竟開藥的不是護理師,她應該也要問過醫師才能拿藥給我,所以,我實在也沒辦法抱怨什麼。

大約早上七點左右,護理師開了我的燈,說要替我擦澡,還要我刷牙洗臉。都到這個地步了,感覺我已經毫無節操,連下體露了出來也完全不太介意了,反正這些護理師應該也看多了吧,我順便要求把我的尿袋拆掉,所以他們也照做了,只是撕掉的時候,我覺得好痛啊原來它是像膠帶一樣黏在我的小老弟上黏了一整圈啊唉呦……

做完這些以後,早飯送了過來,我慢慢忍著嘔吐的慾望,把早飯吃完了,大家都覺得醫院的餐很難吃,其實只是味道淡了點。雖然我食慾不是很好,但也不覺得他們的食物有多難吃,可能清淡的口味跟平常我在吃的家裡的菜相比,倒不如對我而言覺得新鮮。特別是這天早餐送來的芋頭甜湯,不知道為什麼超級好喝。


吃完以後,我試圖想要上廁所,但你們都知道了,躺著的話我一點尿也尿不出來。只要碰到上廁所我就很生氣,我努力擠了個半天,掙扎許久,還是上不出來。不免覺得懊惱,他們一整天不給我止痛藥又不讓我上廁所,到底是想怎麼樣,本來我還覺得加護病房很好玩的,現在卻覺得像是好聽版本的集中營,我的一切都被監控,連排泄都沒有自由,腦中抱怨跟咒罵連連。

但很快我就把這些念頭趕出腦袋外面,決定還是要用文明人的做法解決事情。我把護理師按鈴按過來,試圖跟對方交涉。這時的負能量讓我連用詞都變得不加修飾了。

「我想尿尿。可是尿不出來。」

「要不要再多喝點水?」

「是姿勢的問題,我很生氣,怎麼會這樣,怎麼就是尿不出來。」

「好好好,不要生氣。」她試圖安撫我,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不過我說話的態度與其說像生氣,不如比較像是小孩要糖吃要不到的那種惱怒。

「我想要站起來,站起來我就能尿。」

「嗯,不行耶……加護病房規定病人不能下床。」

「可是我在急診室,他們就讓我下來。」

「好啦,不然我去幫你問問看。」護理師說,然後她問了一個感覺比較資深的另一個護理師,最後他們同意讓我站起來尿。

他們幫我把門簾拉上,拆了我身上的線材,讓我背對著門的方向下床並站立,還拿了一個架子讓我扶。

等我尿完以後,才把一切恢復原狀,我開心的躺在床上,讓護理師來收拾我的尿壺。她在板子上紀錄我尿了多少cc,才把尿倒掉。

但過了不久以後,我這次又想大便了。吃飽喝足以後,就是屎尿多,老實說我也三四天沒有大過便了。所以我恬不知恥地又把護理師叫過來,她準備了一個便盆座給我用,也準備好了扶手。我在床邊努力的縮腹擠壓肚子,試圖大便,成功大出來的時候,真的覺得十分暢快。

我想排泄這檔事,一定就是病患的小確幸了吧。


尿尿、大便、吃飯、睡覺、打點滴、吃藥。

這些事情在加護病房裡面是那麼的重要,而且在我可以做到這些以後,一切也變得順利了起來。

負責我的醫生早上來看過我一次,因為已經排除心肌梗塞的問題,現在就是朝心肌炎的方向去治療。 先前對我的症狀的處置方式,似乎就是用抗生素來解決。所以一直在我的點滴裡面加入抗生素讓我的身體去吸收,但好像沒有太多效果。我的發燒一直起起伏伏,沒有降下來。他說會幫我換一種抗生素讓我服用。我順便跟他反應了頭痛的問題,但他沒有特別對此回應就離開了。

醫生離開後不久,睡意終於襲來,我再次進入了飄忽不定的夢境裡頭。下一次醒來的時候,維柔已經穿好藍色的醫院衣服,戴著口罩出現在我的病床旁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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