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自助餐是一本短篇小說集,每一則短篇各自獨立,皆以女性為主角,並設定一個情境,講述女性在面對這些情境時所發生的故事,對我來說,算是一次經歷女性生活的體驗故事集。
我花了一個下午,大概三個多小時的時間讀完這本書。每一則故事看完時,我都必須要把書本闔上,大口在心裡呼氣,並反覆重新感受書中所述的感覺之後,我才能繼續進行下去。
正如封面文字開宗明義載道:「本書情節並非純屬虛構/如有雷同,我很遺憾」
雖然這是一本虛構的小說,人物、名稱、事件,劇情,都是虛構的,而我們都知道寫小說這件事情,或應該說創作這件事情,很多時候經常是我們以現實生活中的例子去作為模板去加以改編,多方使用現實生活中的各種元素作為拼圖,去融合成為屬於你的作品。
但劉芷妤取用的拼圖卻幾乎是整塊整塊取下,幾乎剪報收集一般的作品,小說中的故事內容,裡面的台詞,都如此的真實,真實到我覺得根本就像是《我們與惡的距離》,或是《無聲》那樣的感覺——她一定有去做各類田野調查,某某受訪人的親身經歷,或乾脆直接從PTT節錄噁男發言,一字不漏地複製貼上。
如果網路上的仇女或母豬教徒們突然有天發現這本小說,跳出來指控說作者抄襲他們的文字,我一點都不會感覺意外。
俗語常說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其實不確定這句話能夠如此廣為人傳的理由,到底是因為想勸女性同胞彼此要更加團結爭氣,還是女性之間實在是太會為難自己人了呢?
作品裡面除了描述女性是如何看待、防備來自於四面八方的男性凝視及惡意之外,也不乏描述女性「背刺」己方的情境出現,比方說家庭中最常見的婆媳問題就是一例。
大部分的婆婆都會為難媳婦,拿過年這件事情來說,中華文化裡,所有人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過年除夕當天的時候要回家,唯獨別人的老婆不行。如果你是別人的老婆,你就沒有了自己的家,過年這天,你就是只能待在老公家,跟老公的家人一起過年。
如果真的想要回家,通常最會刁難你,也最經常跟你在家相處的人,就是婆婆。我總是覺得訝異,明明同樣身為「嫁到別人家的女性」,婆婆這個角色經常要站在一個捍衛夫家的位置,去跟媳婦做爭鬥,去讓媳婦肯心甘情願地為夫家賣命,婆婆才能算是一個稱職的婆婆。
我在小說中看到的是,作者本身就有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結構性問題,而不是個人的問題。婆媳問題是因為他們身處的角度跟立場不同,婆婆的立場通常都處在一個服膺於這套體制的「老師」,媳婦在這套體制之下則通常扮演一個叛逆的學生,婆婆總是覺得自己需要教媳婦道理,而媳婦則認為婆婆很難相處。
這樣大多數情況下都不太可能會和平的關係,正是因為體制本身造成兩人關係緊張:婆婆自己就是經常被為難的人,好不容易坐穩了權力結構中的其中一個位置,她一定不希望媳婦放肆,去破壞這一套已經行之有年的規矩,並且要媳婦學著懂事聽話,才有辦法像她一樣「成功」。
這個權力結構從大家出生開始就已經被建立好了,甚至也是這樣被教育的,如果我們沒有意識到要去改變這種結構或這種家庭模式的話,就會讓更多大多失敗的婆媳關係不斷地被複製,直到婆婆離去的那一天,然後媳婦搖身一變,又化身為下一個媳婦口中的惡婆婆。
在這種結構底下,已經全然只是人的問題,而是任何人走進這個權力結構,坐上相應的位置,就會不得不被變成相應的人。
女性要面臨的困境不僅來自家庭,也來自外貌,太多的人被外貌所困擾著,就像有錢人有有錢人的煩惱,窮苦人有窮苦人的煩惱一樣,外貌也是這樣的:其貌不揚的人有著其貌不揚的煩惱,但長相光鮮亮麗的人一樣也有光鮮亮麗的煩惱。
所有的人都搶著要替女性標價,給女性分等級,正如書中所寫:「體脂肪是階級,年齡是階級,雙眼間距是階級,脣峰弧度是階級,眉色濃淡是階級……」許多男性最津津樂道的聊天話題就是給路上的女生打分數,或說哪個可以,哪個不行,也許男性自己覺得沒什麼,因為你對於你自己來說你只有一個人,可是對於女性來說,就是走在路上每一個人都在對她從頭到腳的指指點點,好像整個街道都是米蘭時裝秀的評審,光鮮亮麗的人必須忍受騷擾,其貌不揚的人則必須忍受別人用表情或眼神的排斥。
我必須說這些經歷都是在我的現實生活中作為一個生理男性從來沒有體驗過的事情,我通常只有在面試或是約會之前才會認真地整理我的服裝儀容,我也從來不用對自己的長相為誰感到抱歉。
而更甚之,女性也必須常常為了自己的安全擔憂,而做出許多防備措施,這些過多的防衛有時候讓女性像個刺蝟,難以相處卻不得不,同時又讓她們經常良心不安地自我譴責。
活在這樣父權卻又在強調「平權」的世界裡面,女性的處境雖說比以前變得更好了,但來自父權的壓迫方式也不斷在升級,女性必須不斷在防備壓迫的處境之下,還要經常顧及到男性的尊嚴,不讓他們也覺得自己被「壓迫」的情況下做出適宜的舉止才是新一代的好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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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
本書情節並非純屬虛構
如有雷同,我很遺憾
推薦語 許婷婷
「如果你跟我一樣看到紅了眼睛,那是因為她寫的每一個字都帶著妳回到那個被劃傷的時時刻刻,被玩笑劃傷,被難堪劃傷,被惡意劃傷,被粗暴劃傷。被自己一顆水晶玻璃製的心——『漂亮細緻但是敏感得不見得好相處』——劃傷,那麼透明那麼輕,那麼尖銳那麼聰明。我不會說這是一本心碎的書,因為劉芷妤寫的是心碎以後發生的事,那些女孩輕輕柔柔踩著碎片,優雅走來。」
同學會
Page 12
在茉莉的這張桌子,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為人父母,雖然都說好了這一晚不帶伴侶孩子出席,但不在場的孩子們卻比誰都更有強烈的存在感,在手機螢幕裡出現,在皮夾暗格裡出現、在叨叨不停的語言裡出現。
靠北克莉絲汀
Page 44
她週末始終沒空。有空看戲怎麼不幫忙煮個晚餐做點家事?妳上班有週末可以休息,媽媽都不用休息嗎?她想起大姑說的話,大姑說得很有道理,她至今也覺得有道理。
Page 45
她究竟是身處地獄, 或者本身就是別人的地獄?
嫦娥應悔
Page 74
「小姐請妳冷靜一點,這麼歇斯底里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
幾乎一模一樣的句子,在兩處同時響起:一句在五點鐘方向那個罵警察性騷擾的現場,一句在我眼前,某個精疲力盡得連我都感同身受的警員,對慷慨陳詞的維妮說。
我是不覺得維妮歇斯底里了,還心想這孩子大概是睡飽了,反擊起來相當有邏輯,但警員這麼一勸,維妮立刻發自內心地歇斯底里起來。「你有什麼毛病啊?打人罵人沒道理的是那些人,叫我冷靜?我看起來有比那個打人的王八蛋更歇斯底里嗎?為什麼是要我冷靜啊?」
Page 76
維妮數度望向我,期待我能說些什麼幫腔,雖然對她非常抱歉,但我真的沒有辦法。這麼漫長的歲月以來,無數次落空的溝通已然讓我油盡燈枯,我終究也成了那種走道維妮身邊拍拍她肩膀說「別理他們就好了」的鄉愿。
我沒有忘記,曾經也是這樣的鄉愿、這樣的句子讓我受傷的。只是一個人,即使是一個普通認為擁有強大韌性的女人,活了這麼久,試過那麼多次徒勞的申辯,也會有想要放棄的時候。
Page 82
胸腔裡湧起四千年來我所學會的所有髒話,一時之間我無從選擇要讓哪一個脫口而出,說起來那些髒話裡有十分之九都是用來罵女人的,而此刻,我最不想罵的就是女人。
Page 84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世界對人的判讀只剩下「生氣」與否、「冷靜」 與否,好像人類的情感可以這麼一乾二淨,好像一個事件裡生氣的人就不冷靜,冷靜的人無論如何就是正確,甚至就是正義。
Page 91
來不來得及,和證據一樣,都是事後說的。會有事後,就表示已經來不及了;事前無論如何,都只會是「妳想太多」,幾個「妳想太多」疊起來,下一次就是「我這次一定也想太多了,沒有這麼多壞人的,像是那個誰和誰,都很好很有風度啊,這個人也不會的啦」。
Page 101
我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想到眼前這個男人所有會想和不會想的事,考慮到他們所有會做和不會做的事,那些事可能都只在一念之間,而我們的安全也是。如果想得夠多,會被嘲笑,但可以好好活過這一天。
不,當然,不是所有的他們,他們大部分都很好,都不強姦人,不性騷擾人。我也知道,問題在於,我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哪些人會,哪些人不會,昨天以前不會但今天會不會。
別人的孩子
Page 139
每次在大眾運輸裡,玉階總覺得自己不像個人,別人也不像個人。數量龐大的同質性物品會讓大腦容易判定為單一物體,所以用群體社會的角度處理事情時,就難以避免把人當做東西,忽略其實每個個體都不一樣的特質。
在河之洲
Page 164
體脂肪是階級,年齡是階級,雙眼間距是階級,脣峰弧度是階級,眉色濃淡是階級……她一邊想著一邊無法原諒自己,她高中就讀過西蒙波娃,大學曾經加入女性詩社,現在每週四下午還有三學分的通識課在對六十個大學生講性別,但在接觸女性主義二十年後,她才終於發現最大的壓迫不是不懂得追求平等,而是懂了以後卻還是不能自外於這些競爭遊戲,在每一個細項裡都身不由己地追求五星好評,而最可笑的大概是,就連「讀過西蒙波娃」也是某個評分標準裡的一環。
荔枝使用說明
Page 204
有時候她真的不知道,究竟是這世界太扭曲所以才令人受傷,還是因為人們不斷受傷,才讓世界一點一點地扭曲了。
Page 214
長大後聽人說誰誰一看就很有氣質這種話,總覺得荒謬,她比誰都清楚,氣質根本不可能看得出來。他們說的那種氣質是一種可購買的配件,通常需要相稱的外表搭配,就像飄飄仙氣的雪紡洋裝需要纖細的身體,筆挺的襯衫老爺褲需要修長的身體,它們不需要隸芝這樣的身體,這樣超出尺寸的身體無法搭配任何一款氣質。
女神自助餐
Page 267
女漢子這個標籤多少帶了點「產地直送」或「無毒有機」之類的廣告意味,有點類似政客會往自己身上貼庶民、素人的標籤,打造出憨厚不善言詞的形象,以便讓其他政敵無論說什麼都顯得城府甚深,女性則能藉此強調「我才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心機女」,以便切割「玻璃心、愛八卦、耍心機、重視外表」這些負面的女性刻板印象,做出市場區隔,強化商品競爭力——何謂市場、誰是買家,則不言而喻。
然而,生而為一個女人,擁有女性特質,真的那麼可恥嗎?
Page 286
只是,即使是現在這個時代,她仍然不確定,讓一個女性升上高位,讓她去承受男性所能承受以及男性不需要承受的那些壓力,究竟是殘忍還是善意。
火車做夢
Page 305
她沒想過世界到底討不討人厭,就像沒想過為什麼葉子應該是綠的確有葉黃素,花應該是紅的粉的紫的但偏偏有個花青素,噪音摸都摸不到可是竟然有白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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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真的太對這個世界沒有察覺還是怎麼樣,除了我家中的情況之外,我其實大部分都對附近周遭所能及的女性權益感到還算可以。
可能是我待在一個充滿女性的工作環境裡面,我覺得我沒有在職場上碰過書中所提的任何一種情境,我也沒有發現到這些情境有發生在我的同事身上(最起碼工作時沒有),可能是這樣才讓我渾然不覺。
透過本書,我終於能稍稍地經歷了大部分女性平常生活的日常,雖然可能也有更多的人是渾然不覺,或是已經在其中找到了融入並不與之對抗而共處的方式。
看完書到最後一篇故事〈火車作夢〉時,我實在是太感動了,書中每一篇看似無關的獨立故事竟在最後全都透過這篇故事串在一起,讓我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滿足感在腦海中怦然升起。
以前我曾經做過一個比喻,認為自己的性格會如此扭曲的關係是因為我一直想用一種不妨礙別人的方式生活,喜歡事物自然而原本的樣子。但越是努力去配合環境生長的話,就越會順著環境的方向而變成扭曲的形狀了,就像一株長在建築裡的植物一般,為了在複雜的建築結構中找到陽光,它必定得左繞右閃,攀著鋼樑或窗台朝著陽光而去。
〈火車作夢〉,正是我以前所想的那種,在夾縫中求生存時,獨有的溫柔。
前面說到書中主要是在描寫女性在這個父權的結構下生長,以及她們怎麼面對這些問題,在每一個短篇中,我經常會覺得自己在不同的角色中切換,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就是主角,是受害者的角色,但在某些篇幅中我又覺得自己突然切換到加害者的角度去。又有的時候,我比較像個旁觀者,或是不相干的人,看戲的人,可是這些看戲的人,其實也是默許了結構存在而且令他們持續壓榨著別人的人,也許無關受不受害,但總之都是共犯。
不斷地在每個角色中切換,直到我們發現這是一個我們都無法脫身的共犯結構,並說著身在其中好像都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說自己是無辜的陳腔濫調,然後無法對症下藥,焦點就喪失在無止盡發生的結構性問題當中,而我們在這其中漸漸疲乏,最後心甘情願地成為鄉愿的人,還覺得這才是討生活的真理。
書中還有描述一個我其實一直很在意的情境,在某些父權的用語中,你可以稱這個叫做「調情」,也可以說是男女之間身體接觸的距離,以及那個界線。
我想我在過往的感情中,也一直有一種錯誤的觀念存在,就是我缺乏那個界線,會不斷地想要去試探,確認自己可以進行到什麼階段,只要對方沒有明顯或強硬地拒絕,自己便會持續往下繼續。我一直沒有能學會要怎麼自然地去做那件事情,也一直以為要用試探的方式,才能跟女性漸漸進一步靠近關係。
可是這些試探往往傷人,甚至也傷己。看完這本書後我又再次意識到了過去那些不好的記憶重新浮現,我的確曾經做過一些我覺得後悔的事情,在關係進行中去做那種模糊界線的試探。
在書中看到這些環節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加害人」的角色,其實我一直不覺得自己有倖免於罪,而只是因為在事後不被追帳罷了。但這次我認為從受害者的角度中看到了身為加害人的自己,可能才真正去進一步了解到這樣子的行為其實是不好的。
也許不光是女性對於身體關係的教育,就是要被教育矜持,不能隨口答應;也許許多男性學到的,就是試探,好像偶像劇那樣浪漫(起碼在男性自己自我感覺良好的視角裡),還是言情小說那樣地霸道總裁。也可能甚至不是學到,而是沒有人教,沒有正確的觀念,於是只能憑藉著慾望的衝動來進行試探。
女生說不可以就是可以、女生說不可以不一定是真的不可以、或是女生沒有說不可以代表可以,雖然現在聽來很好笑,但這些幽微的「試探」,使我們誤信這件事情是一種感情階段中必須存在的浪漫、曖昧的手段,而這更加導致我們自我感覺良好,又導致我們自以為我們可以做我們不可以做的事情。
這真的很令人心碎,雖然我並沒有做任何強迫別人的事情,但我想我也沒有做任何自己覺得心安理得的事情,我經常想起那些「試探」之後的感覺,感覺真的很差。
我一輩子都會為此感到後悔。
希望有機會讀到這本書的你們,能稍稍、稍稍的也好,去往溫柔這件事情更靠近一步吧,在這個醜惡的世界裡面不去學會憤怒或學會憎恨實在是太困難了。
我們都曾經厭惡這個世界的啊,正因為充滿著黑暗,所以一點點星火的光芒才能如此美麗。
唉,最後也是只能留下這種濫情又俗套的評語作為結尾,我也真的是夠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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