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其實是我在「不差」系列裡面最想寫的一個故事,我可能已經有跟一些朋友講過這個故事,也可能是因為這樣,所以後來我便沒有一直寫出來。
拖著拖著,五月的事情也來到了九月,上個月正逢農曆七月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這個故事應該挺應景的,也許我可以趁著節日氣息跟風一下把他寫出來。」
沒想到,我也忙得跟鬼一樣,一點兒也寫不出來。
直到今天,我的七魂六魄好像回來了一些,也許是因為我終於在身體上開了一個口,讓這些東西可以「進來」 或「出去」吧。
總之,故事是我去「不差」的第一天。(若你想知道「不差」 是什麼,你可以點這裡。)
那天是星期五, 我還記得那天,公司安排了中央倉庫的課程,新加入公司的員工都必須要去位在大園的倉庫上課,他們會介紹並作簡單的導覽。
由於我知道當天晚上我就要啟程前往新竹,所以行李啊什麼東西我都已經全部放在身上了。我打算課程一結束,遊覽車回到松山,我就直接搭車前往新竹,也不必再多跑一趟。
那時候結束了一天的活動,從倉庫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天空的雲洶湧般地蠕動著,像是數十萬支巨大的蠶寶寶互相糾纏、打結,它們比平常看起來來得低很多,像是隨時都要從上面掉下來一樣,令人不自覺地想要蹲下來,跟天上保持距離。而我被這股巨大的張力與壓迫感所震撼,便打算拿出相機拍下這驚人的景色。
沒想到,扳開相機的開關,它卻毫無反應?我晃了晃相機,確定不是鏡頭蓋忘了取下以後,我又重新扳動相機開關——依然毫無反應。
我將相機翻過來,打開了電池蓋——「我居然忘了帶電池! 」
千里眼般地,我的視線橫跨了四十幾公里,回到了位於汐止的我的房間裡——電池就放在我的充電器上面,我昨晚提醒自己要充電,而且還提醒自己早上出門要拿,很顯然地,早上的我肯定忘記了昨天晚上的我的提醒。
所以,回到松山以後(在高速公路上,回到台北之前,似乎剛下過雨,天空有一層淡淡的薄霧,防護罩般遮住了臺北,從遠處我能看見101被煙霧繚繞,彷彿剛放過煙火,我覺得好美,不過座位後方的喬雅倒是毫無感覺),我便趕緊再騎車衝回家,拿我的電池。
講完這段廢話以後,我終於來到了新竹。我是搭高鐵去的,這樣就可以省下我回到汐止又跑回去搭車的時間——才怪,老K說新竹的高鐵車站離他在的地方太遠了,要我再轉台鐵到真正的「新竹站」,他才願意來接我。
所以我又搭了三十分鐘左右的車,起碼超過四站的距離(新竹高鐵站真的有點偏僻,在六家車站的旁邊,而且我相信全臺灣有30%人口不知道「六家」是一個地名),又讓你們看了一小段廢話的時間,我終於總算真正到了新竹市,還外加很多贅字。
老K姍姍來遲。
這次他開車來,上個星期他騎檔車來載我,拿帽子之前還要先拆坐墊,很不方便。我跟他說我很餓,他問「你想吃什麼?」我說我不知道,他說「我們正在辦一個派對,上面應該會有東西吃吧,這個時間了,你也不知道要吃什麼,不然到那邊再說好了。」我說喔。不然我還能說什麼,我是外地人,我唯一知道的這個時間肯定還開著的東西,就是新竹美食麥當勞了。
很快地到了他們辦派對的地方——也就是前幾篇提到過很多次的肆玖玖連部村,很多人在喝酒,有一些人我沒看過,有一些人我不確定有沒有印象我有看過,還有一些人我看過,我跟他們簡單打了招呼,因為我很閉俗,而且我很餓,所以我趕快問老K哪裡有東西吃,他又幫我問了大家,大家指後面有一些東西,我便馬上前往吃東西的地方。
在比較深處的一棟房子裡的一間小和式房間裡,桌上擺著三三兩兩一些食物,在我的記憶清點之下,嗯,只剩下一片披薩,還有一些滷味,還有雞翅什麼的,事實上,為什麼我記憶那麼清楚呢,是因為除了這些東西以後,我便什麼也沒吃了。而且,天啊——老K說是派對,我腦中幻想的應該是像美國電影那樣——不過我知道我不該存在著這種幻想。
只是,喔天哪,其實我是不怎麼吃肉的,可是我別無選擇啊,又想到我吃這些東西似乎是免費的,又想到老K說其實大家都是在沒什麼資源的情況下搞出這麼一大堆東西的,再加上我的肚子已經扁到不行了,我便滿懷感激地,拿起(最後的)一片披薩開始啃了起來,沒兩三下吃完以後,又開始吃雞翅,一邊狼狽地啃著雞翅,一邊又在嘴巴的縫隙裡面塞豆干跟洋芋片的碎片。
我幾乎把桌面都快掃空了,才走到外面,看大家在幹嘛。
就跟上個星期一樣,我還是一個人都不認識,我當然很希望可以趕快認識每一個人,可是依我的個性跟我反社交的傾向,我就算繼續在這邊待一年我也不會認識什麼人。
不過,還好有人問我要不要喝酒,甚至好像已經有人拿了一瓶酒給我,我不知道,我已經忘了酒是怎麼到我手上的了。老K坐在一個比較角落,靠近馬路的田邊抽菸,我也就坐了過去。
田裡長著綠色的秧苗,上個星期我來到這裡的時候,有好幾個小時我就坐在這邊發呆,看著秧苗隨著風起伏。新竹又有風城的別名,大家都知道,可是不知道是「新竹效應」,還是我看過的自然景色實在太少了,新竹的風一陣一陣地吹過草,草就非常規律地、一陣又一陣地上下晃動,像是風正帶動著它們玩波浪舞的遊戲,而目的則是幫這些在地的年輕人加油打氣。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空腹喝酒,我其實沒什麼心情看秧苗,而且不知不覺我已經喝完了第二罐,大概是因為沒事做吧,我喝得很快。因此,也很快地,酒精開始發揮作用了。
大腦慢慢被鎮住,身體也開始稍稍麻痺了起來,思緒漸漸被倒空——一股沉靜的感覺,視界之外的不再能被意識,像是望遠鏡一般,能夠專心看著前方,而且也只能夠看著前方。
我又去拿了第三瓶,才開沒多久,我就看到有個人突然跪在地上,接著用兩支手,俯倒在地上,他的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接著,他用額頭靠在地上,雙手同時也放在地上,看起來,像是在拜著什麼東西,但這樣的動作似乎持續很久。
有些人開始笑他,有些人見怪不怪,
「欸欸欸他又發作了。」
「他喝醉了啦!」
有人去找他自拍,有人想要跟他說話,他都不理人,若無旁人地繼續保持他的姿勢,彷彿真的入了無人之境。
「那是怎麼了?」 我問老K。
「哦他喝醉都會這樣。」
「是發酒瘋嗎?」
「也不算吧。」
「那他在幹嘛?他是有意識這樣做的嗎?」
「我也不知道。」
有些人開始想要捉弄他,例如把他的衣服拉起來,這時候他才會開始有反應,叫他們不要白目,嘴裡碎念著髒話,可是還是繼續保持他的姿勢。
可能也是酒興吧,我不知道也感應到了什麼,我覺得他的動作不是開玩笑的,是一種真正的儀式。特別是,對比在旁人的嬉笑怒罵之下,他的無動於衷,更讓我有一種這對他來說真的是一件非常神聖的事情的感覺。
總之,我便開始學他的動作,趴在地板上,閉著眼睛,讓額頭整個貼在柏油路的地板上。
我聽見了蟲鳴,特別是青蛙的聲音非常響亮,還有蟬聲。感受到風從我耳朵旁邊吹過。而柏油路的被太陽直射過一個上午的灼熱,晚上隱隱約約散發出來的餘溫則不斷傳到額頭裡面。
我又張開眼睛,「你有感受到什麼嗎?」老K問。
「沒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很好玩。
「他到底為什麼要這樣?」我又好奇問了一遍,「都沒有人問過他嗎?」
「不然你去問他啊。」
這時,他正好坐在我對面的地板上,靠著牆壁休息,我便靠了過去。
「你好。」
「你好。」
「請問一下,你剛剛那樣……是在做什麼呢?看起來不像是在發酒瘋。」
「我在感應。有的時候我感應得到。」
「是什麼東西,是鬼嗎?」
「嗯。」
「你一直都會這樣嗎?就算沒喝酒的時候也會?」
「我本來就有一點靈異體質。可是這個狀況最近開始特別明顯……」他說,「大概要從一兩個星期以前開始說起吧。」
「那時候我常常會感受到這些東西,我比較體虛,可是最近比較嚴重。後來我就跑去問廟,還有在弄這些東西的朋友。他們說,我被跟了。」
「被跟了?」
「嗯,而且不是只有一個,有很多個。我問他,我說那我要怎麼辦,你知道,如果你會被好兄弟跟,要嘛是因為他們有什麼事情想要拜託你幫他們完成,要嘛就是他們要抓交替。」
「他跟我說,要我多注意,不要太晚睡,把身體搞得太虛,還要記得晚上睡覺的時候,電風扇或冷氣不要吹頭。」
「這也有關係嗎?」
「有啊,如果你身體虛,再加上寒氣,很容易把他們引過來……鬼出現的時候不是會很冷嗎。」
「也對。所以你這樣避免之後有用嗎?」
「沒有。聽了他的話以後,我回家就刻意用冷氣吹自己的頭。」
「你幹嘛要這麼做啊!」
「我想感受到他們啊,也是一種實驗嘛。反正,那天晚上,大概半夜兩三點吧,那時候我已經睡著了,我眼睛是閉著的,可是我又看得到周遭,我感受到他們來了。」
「本來我是這樣睡的,」他比出了很普通的側睡,將手攤在身體前面的睡姿,「可是祂就把我手擺到另外一邊去。」
「他?他是誰?你說鬼嗎。」
不知道為什麼,我說鬼這個字的時候,他瞳孔有點放大,「噓,你小聲一點,旁邊住戶都在睡覺。」然後他也制止其他人,要大家小聲點。大家喝了酒以後,聊天跟打鬧的聲音都越來越大了。
「對,『祂』。」我知道祂們來了。所以我眼睛也沒有睜開來,我就繼續睡我的,然後他又用我的手,把我的臉擺到另外一邊去,」他又用他的手,推自己的臉頰,讓自己的臉轉到另外一個方向去,現在他的姿勢已經不是正常人睡覺的時候會自然擺出的姿勢了。
「反正,他們花了一段時間在玩我,過程中我都沒有張開眼睛,就讓他們弄。」
「本來這樣我想說就算了,結果你知道嗎?祂們居然把我的眼睛打開,我看到祂們……從頭頭到尾,非常清楚。」
「天哪。」
「這真的是很過份的一件事情……祂們很沒禮貌,居然現身給我看。」
「然後呢?你都不害怕嗎?」
「我嚇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然後,祂們就突然全部向我衝過來!」
「你怎麼辦!」
「我趕快用棉被蓋住自己,心裡一直念經,希望他們放過我。後來祂們就消失了。」
「這個也太可怕了吧。」
「嗯。」
後來他問我,是不是上次在見域說要買東西的那個人,我說是,然後我們開始針對詩啊、文學啊,聊了一下天。
原來他看過我啊,我卻沒有認出他來,他就是當時幫我結帳的那個「店員」。
我後來跑去跟一個來自西班牙的外國人聊天,他在這邊唸書。
過了一下,那個人又喝了一點酒,在空地中間又趴了下去,其他人見狀趕快去找他自拍。
而我心裡卻有滿滿的想法,有一點寂寞,跟哀傷。
我要先說,我完全不相信什麼鬼啊,神的,從來沒有遇過,也從來沒有碰見過,沒有感應到過。可是聽完他的故事以後,我並不會對這個感到排斥,還是覺得「喔就當個趣事聽聽」,而是有一種,感慨之類的東西。
我完全相信他的故事,雖然我很難從這中間得到類似的共鳴或感受,可是對他而言,這些經驗全部都如此真實,沒有人能否定他。
如果我也能有這樣的感應呢?我設法想像,如果我是他的話……我想我應該從小就會被當成是怪小孩吧,然後遭人取笑、欺負、排擠(即使沒有這樣的感應,我也經歷過這一段了),成為一個更邊緣、更不健康的孩子。
我可能會害怕自己去接觸這些東西,或會覺得自己很不幸吧?有這樣特殊的感應,是一種祝福還是一種詛咒呢?
特別是,那些東西對自己而言是如此的真實……你明明就看到了!
可是在旁人看來,你只是打卡自拍、嘲弄取笑的對象,每當一次聚會,大家可能就要拿這些事情來戲弄你一次,笑你是神經病,腦子有洞之類的。
我沒有問過他的感受,也沒有跟他深入聊太多。或許這也只是我自己生長經驗的投射吧。
我好慶幸,還好我沒有擁有這樣的感應。我並不是一個寧可信其有的人。
可是啊,即使我沒有什麼這樣的撞鬼經驗好了,多虧我自己的「腦袋過敏」,自己就也已經常「感應」到很多許多別人感應不到的事情了。而光是這點就足以讓我變成一個他媽的怪咖,沒有辦法跟普通人有正常的對話。
不管碰到什麼東西,腦子裡面就是一堆莫名其妙的想法竄來竄去,這份與眾不同令自己常常感受到孤獨跟痛苦。雖然有時候你會因此感到虛榮,但大多數的時候卻為此吃足了苦頭。
總之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很勇敢的活著,而且正在發亮。
他故事的最後是什麼,我其實已經忘記得差不多了,甚至連對話的內容,都是自己拼拼湊湊瞧起來的。或許有些話他沒有說過,或是我沒有說過。就請大家不要太在意了。
而且,一直到現在,我也沒跟對方成為朋友,甚至連對方的名字,我也一直都不太清楚。
這一點我一直覺得很糟糕,卻又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呢。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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