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1

《殺人一舉》

我是個喜歡在不同的事物中找尋他們的關聯性並把它們串連起來的人。雖然常被許多人覺得自己是一個喜好腦補,且聯想力天馬行空的人。

之前曾看過一張圖,它是這樣表示的。


也許,擅長於牽強附會,不是什麼壞事啊。


我想說的事情是,我曾看過一些電影,它們用輕鬆詼諧的節奏與敘事方式,來包裝一個沉甸甸又殘酷的事實,或是背後蘊含的意思。

比方說《大賣空》、《吸特樂回來了》、《久美子的奇異旅程》、《走音天后》等等。每當我觀賞這些電影的過程,總是會先被逗笑,接著開始過分入戲,然後掉入導演的圈套,將整個情緒放在電影裡頭,直到最後一顆鏡頭結束,黑鴉鴉的一片畫面,幕後工作人員名單開始跑動的時候,我整個人反而會被鎖在椅子上,頭低低地,長嘆一口氣,然後開始被導演所想傳達的訊息緊緊攫住,到一種快接近呼吸困難的程度。

之所以說是導演的圈套,是因為我老覺得這種敘事方式其實是刻意的。導演想說一件其實很沉重的故事,但他希望很多人看到,他還希望可以有很多人原本並不知道他們將要接受這一切,因為要是你早知道這可能會是一個沉悶的故事(比方說《百日告別》),這將會有一定程度地打消你想進電影院的念頭。

幾乎大部分的人看電影都是尋個開心,畢竟電影被定位成一種娛樂、消遣,實在沒有必要虐待自己。

但此片,就是一部彷彿為了虐待自己而存在的電影。

當然,殺人一舉是一部紀錄片。我沒看過多少紀錄片,我看過的紀錄片的比例遠低於我看其他電影的種類。也許看紀錄片本身就是一件自虐的事情吧。


《殺人一舉》的內容背景為:1965年,印尼反共,而對「共產黨」份子進行大規模屠殺的930事件。當時的其中幾個劊子手,在四十年後的現在,卻想對整件他們做的事情拍成一部電影。這部電影即是在記錄整個拍攝的過程,也就是所謂的戲中戲,以及訪問這些人的感受及想法。

被拍攝的主要角色為安華剛果(Anwar Congo) ,他從小為街頭流氓,站在戲院門口賣黃牛票長大。我其實不清楚是欲拍攝此紀錄片的劇組們找上他,還是他自己真的有拍攝現場還原的想法在。

在片中,多次出現流氓/黑幫(Gangster)的字眼,在印尼語中(原文我也不會打),流氓的意思是自由之人。似乎在印尼,這種地方黑幫不斷敲詐,用盡各種手段替政治服務,剷除敵人,已經深入他們文化的一環。因此,甚至還有「五戒青年團」的誕生。幾乎就是政府合法的黑幫集團。

印尼的副總統更可以向大眾宣稱:我們的政府,我們的社會,就是需要有黑幫的存在,因為黑幫的原意就是指自由之人,而我們需要「自由的力量」,來讓我們不受官僚主義及在程序之外還能有效率地執行一些事情。雖然不清楚印尼對於所謂的自由,指的到底是Freedom,還是Liberty。可想而知的是,他們對自由的想像,可以說是無邊無際的。正如自由本身的涵義一般。

在片中,安華一直想替整部紀錄片帶來愉快且輕鬆的氣氛。但卻完全不起作用,反而令人感到相當的不寒而慄,且有濃濃的不協調感。

第一次重建現場的過程,是安華帶劇組人員到一個像是後院的地方,在那裡,他向大家說明,他會把所謂的「共產黨員」扔到這裡,接著毆打他們。安華甚至模仿對方可憐兮兮地抱頭蹲低,保護自己的姿態,接著他又站起來,模擬他們毆打他人的樣子,之後他得意洋洋地說:我們很快地發現到這樣子揍死人,流的血實在是太多了,所以我們發明了一套系統。

他雀躍地現場示範,拿出一根長長的鐵絲,綁在柱子上,尾端繫在木棍上充當拉桿,接著將鐵絲套在「罪犯」的脖子上,用力地拉扯木棍,繫緊的鐵絲會很自然地收縮,勒死目標。你可以很明顯地在螢幕前面感受到,安華用力地連他自己的肌肉都在緊繃,即使只是模擬還原現場重建,也如此較真。

第一次重建拍攝結束以後,導演問他,你要怎麼去排解殺人的壓力?

他說,他都會唱歌,跳舞。他很喜歡跳舞。甚至有個舞廳他每天晚上都會去那兒報到。

接著,他開始唱了起來,身旁他的劊子手同伴也一起哼著小調,兩人踏著步伐,轉圈,愉悅地笑著。對剛剛模擬的一切感到習以為常,完全不認為有什麼問題。

幾乎在此片放映的前六十分鐘,我都感到一股滿滿的不快感,想趕快衝出電影院,不想再當個被動的受眾,傻傻看著螢幕前的所有並選擇吞下。但我相信導演拍攝這部片,並公開放映,並不單單只是為了揭露殘忍罪行而已。我耐著性子繼續往下看。

導演在每拍完一個現場還原的段落時,都還會再剪出原本拍攝的段落,放給安華看。

一開始,安華的心情相當興奮,甚至對於重建這段過往感到樂此不疲,在我眼裡看來,其實很像是小男童,又或是像老是提到自己當年勇的成年男性,他們不斷地誇耀自己當初做的偉大事蹟,並把自己的形象塑造成英雄,在你耳邊不斷鉅細靡遺地解釋每一個環節,以及他為什麼如此做的理由。

安華看完了影片,嘆了幾口氣,說,我不該穿白褲子,我殺人時從來不穿白褲子。我會穿深色的褲子。而且我剛剛演的不夠逼真,你看我的臉上還在笑,我應該再表現地更殘暴一點。


但接著,他們開始做特效化妝,模擬他們拷問「共產黨員」的樣子時,談到了當初有宣傳反共的電影,每個學童都會強制性的看這部電影,電影內容把共黨份子描述地十惡不赦,要大家討厭他們,恨他們。安華說,這部電影給了他很大的力量,因為這部電影使他堅定,感到安心,認為自己做的是正確的事情,這些人就是如此可惡,殺了他們應該。

可他沒料到,他的同伴卻說,電影中的一切都是假的,共黨份子怎麼可能那樣做。這只是為了教育下一代,讓他們從小就開始痛恨共產黨人。很顯然地,同伴殺人的理由與自己並不一樣。

安華慢慢地開始遲疑了。他透漏他晚上睡著時,會做惡夢。夢裡都是他殺人的樣子,以及受害者臉上的神情,好似那些人都成了幽魂,鑽進他的夢裡,展開無形的復仇。

他向他的同伴求救,該怎麼擺脫這些惡夢?他的同伴卻只說,這只是因為你內心太脆弱了而已。他們是一群沒有軀殼的靈魂,是不可能傷的了你的,你殺了他們,代表你已經戰勝了他們。或許你只是神經紊亂,去看精神科醫師吧。(到了這段實在很想吐槽:神經科跟精神科差多了......從這裡也可以知道他們的教育資源是多麼的匱乏)


接著現場還原的任務變得越來越真實,真實到我會分不清楚他們到底是不是現在依然還想要這麼做,或是他們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會這麼做。他們模擬砍人頭,模擬拷問,甚至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將美國西部片裡面代表正義的牛仔警長裝扮套在自己身上,甩著繩圈將壞人繩之以法的鏡頭。

安華有個鄰居也是戲中戲的成員之一,他在演那一段拷問戲碼時,我深信他身心靈所表現出來的情緒絕對不是演員能表現得出來的。那完全就是真的。而且其他人甚至揶揄他說:「我看乾脆真的殺了他好了?反正也沒差。」完全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道具組也毫不馬虎,無論是特效化妝還是鮮血,甚至人的器官都要模擬重現出來。有一幕,玩開了的同伴甚至開始啃食那些用來作為心還是肝的道具,並將假血抹在安華的臉上,而這一些開始讓他作嘔。

不可不來的大場面自然也登場了,他們安排了一幕,拍攝安華率領五戒青年團去燒毀共產黨人的村落的鏡頭。整個場面紛亂且殘暴。即使在喊卡以後,臨演的女人與小孩、老人們,還是止不住情緒與眼淚。

原來,演戲,以及演出殘忍痛心的那一幕,也需要極大的勇氣。

這樣一想,跟我們看電影時所感受到的其實也差不了多少。有些畫面即使只是假的,也令人十分不捨。有些情緒與動作即使只是模擬,即使我們明知道我們並不願意這麼做,我們還是會感到痛心,與不愉快。

由於我是個正常男性,有時候我會上網找些色情片來看。偶爾,我會看到一些類似強暴的情節,而這些畫面會讓我感到很不舒服,馬上把影片關閉。

我想說的是,光是看到這些畫面都會不舒服了,更何況是需要擔當來詮釋這一切讓觀眾得知的演員,他們的身心壓力是無人能想像的巨大。


安華說,他看完自己拍完的畫面以後,發現這一切好像超出了他原本所想像的樣子。

他其實沒有想要拍得那麼殘忍無情的。


緊接著,是一連串拷問的模擬重建。

安華在模擬重建的過程中,整個身心靈達到了最投入的狀態,他開始體會到當初受害者們的痛苦與壓力。中間,他一度要求拍攝暫停,他的心跳非常非常快,且整個人已經完全被恐懼壟罩。

事後,他要求導演回放當初模擬拷問的那一幕。

一開始他感到興奮,還找來自己兩個孫子來看阿公被揍。

但後來又剩他一個人自己在看影片。然後他問導演,當時在拍的過程中,我覺得我可以對這些受害人的處境感同身受。我感到害怕,且覺得恐懼包覆著我的身體。是不是,當時這些人的心境就跟我感受到的是一樣的呢?

導演回應他:事實上,受害人感受到的壓力與痛苦可能遠超乎你所感受到的。因為你知道自己只是在模擬拍片,但他們知道他們會死。

安華在鏡頭前,好像終於領悟了什麼。原本完全不為所動,置身事外的他,開始泛了淚光。

然後,他回到了第一次模擬重建時的那個後院。

這時候的他,已經不像當初那麼神采奕奕,樂此不疲地解釋他殺人的方式及過程。他的語氣低沉,眼神也感覺下移,不像之前那樣自信地直視鏡頭,他似乎想要重新拍攝一次這個場景,好像他可以彌補他的過錯一般。

他說,我們會把人押進這裡,我們以前會毆打他們。

甚至連用詞也有了改變,他會開始強調這是他們「以前」做的事情,藉此想把「以前」與「現在」的自己區隔開來。

然後他拿起了鐵絲,然後他遲疑了一會兒,好像是這些畫面又如跑馬燈一般--不,可能又更鮮明地,重新跑過了一遍。然後他開始控制不住地乾嘔。

這樣的乾嘔是很正常的,因為他開始知道這麼做是一件非常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且那些怵目驚心的畫面,任何普通人看到了,大概都會非常自然地感到不舒服,甚至乾嘔,正如他現在的反應。

他開始學會了同理別人的感受。


我想打個岔,好一陣子以來,我都在思考何謂成熟的定義,或許世界上對於一個詞彙的定義每個人都不盡相同,但最為大眾所接受的所謂的成熟,應該是有足夠的經濟能力與保護自己的能力吧。

但我認為不是的。如果你有看之前我的書摘,回憶的餘燼。我曾摘了一段是:「當我們以為自己變得成熟,其實我們只是變得安全。當我們以為自己在克盡職責,其實我們只是懦弱地過生活。」

我想,所謂的成熟並不單單應該只是有了賺錢打獵養活自己的能力才對。

也許你安分守己卻不肯為別人有任何貢獻,只待在自己的舒適圈裡。

也許你人際關係圓潤八面玲瓏讓所有人都對你有好感,卻其實不曾深入關心任何人也不會被深入了解。

也許,願意同理他人、付出關懷,實踐並幫助他人的心態,才可以算是顯得成熟的必要條件。這是我唯一認為有資格配得上成熟二字的解釋,而其餘的,只能算是充分條件而不是必要條件吧。


遲來的正義,絕對就是安華傻楞楞的站在樓梯間的這一幕了。

當安華開始思考並同理感受到受害者的心情時,他才開始反問自己:這些人為什麼該死?我為什麼要殺他們?他們真的該死嗎?我真的有資格殺他們嗎?

即使他已為人祖父,即使他已是個滿頭白髮的老頭,但在我眼中,在鏡頭裡,在導演精心安排的發展下,他表現得完全就是個剛蛻變為男人的小男孩。學會同理,學會自省,正在成長,正變得更成熟。

我為這一幕深受感動。

甚至是羨慕的,有能像安華這樣的經歷是幸運的。我的意思是說,有多少人能在自己的老年時期,依然得到成長進而蛻變?

甚至,有多少人還汲汲營營地生活著,早已停止自我省思與自我探尋?

我看到的是身而為人與人性的光輝。


你們可能會覺得,一個窮極兇惡的殺人犯,現在才知道生命的可貴,才知道無來由地屠殺別人是錯誤的,有什麼屁用?

我沒有辦法像安華解釋他殺人的過程一樣詳細鉅細靡遺地分析我看這部電影的感受,但我就是深受感動。我感動的是,即使是一個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任何罪過的極端殘酷殺手,也是可以在經由引導之後被教化的。

四十年了。然而這四十年對安華來說僅如一瞬。

他在這四十年間過的可能都是一樣的生活,對他曾做過的事情的看法全都保持一致態度。即便他有任何一絲絲的不安,即便他長年以來飽受噩夢侵襲騷擾,但他始終不認為自己的行為有任何問題。

直到現在,他感受到了這一切。他原本建立的美好世界崩壞了。

正如他自己說的,「如果真正的報應真的要來了,難道就是現在。」

在他認知到他做的這一切是多麼地可惡,多麼地殘忍以後,報應即在當下,且永不消褪。

沒什麼所謂的正義能比得上所謂惡人自己伏法認罪了。這一刻才真正大快人心。


我不禁想請各位反思,難道所謂的窮凶惡極的罪犯,真的不能教化?

正因為是無知、仇恨、不當的教育,或是沒有足夠的關懷,才導致這樣的事情不斷地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中上演。

安華的例子,或應該說,《殺人一舉》即是很好的一個例子。

它告訴了我們,無論是再怎麼偏差的行為與價值觀,都有機會被導正。

想想從小賣黃牛票長大的安華,是否也是因為想要獲得認同,想要在這社會下容易生存,才選擇當劊子手,幹掉這些在洗腦教育下被世人仇恨的共黨份子呢。

那些行為自然是需要被導正的,但我們的思考必須要比我們感受到的情緒還透徹才行。不要被厭惡的感覺蒙蔽了,認為殺人或排斥他人是解決一件問題的方式。


這讓我想起我曾經跟朋友聊過關於中國人的問題。他認為中國人去外國玩,非常沒有禮貌與教養,不文明,是人盡皆知的事情。有些店家看到中國人就不給好臉色看,或是直接大聲斥罵他們、貼著告示「中國人與狗不得進入」等等的行為,他覺得這本來就是中國人的錯。即使你不一定真的是沒素養的中國人,但如果你身為中國人,這就是你的原罪。你不被好好對待是應該的。

我試圖說服他幾次,希望他可以不要這麼想,並放棄種族歧視的想法,以盡可能公平地善待他人。沒有人生來就應該背負著他人的罪孽,不是嗎?這種父債子償的觀念都已經不知道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

但他完全不為此被說動,表現得像是所謂「天經地義」,是世界的真理。

這種對於種族排斥的這般可怕的思想,在如此文明的現今依然像是經文般被刻在名為思考價值觀的石碑上。我想我們離消弭種族歧視與排斥的終點,也許比從夏爾到魔多的距離還長的太多太多了。


我是很想藉此提出一些對於所謂死刑,應報等等的觀點。甚至還想提到讓我憂鬱了好一段時間,讓我開始懼怕這個社會的鄭捷槍決。喊殺喊死的民眾,走在路上碰見十個人之中可能就有九個為其一,這些人對我而言並不亞於鄭捷可怖。

鄭捷難道真無教化可能?這是誰有資格來論斷的呢?是專家學者,還是放棄鄭捷的父母,還是上帝,還是他自己?我只知道,絕對不會是應曉薇。

只是,這畢竟只為一篇觀影後心得,在這上面多做琢磨也許只是離題。相信大家都知道我想要表達什麼,也知道我文字背後所表露的,大家所無法接受的立場了。

我想,就在這邊暫時打住。我簡單來做個結。


《殺人一舉》透過拍攝這樣殘忍的現場重建過程,帶觀眾參訪了一次1965年的印尼,似乎距離現在來說,物質上雖然進步了,但人民的文化素質卻仍然有很大的努力空間。

我們得以了解印尼的政治生態,以及社會目前所面臨的,在改革方向上的困境。人民不信任政府,將選票投給投機份子,投機份子組成政府,再回過頭玩弄人民。

何況,引起這樣極端又大規模的屠殺,其嚴重程度並不亞於當初德國的所作所為。

但,由於世界的主流一直都不站在共產主義這一邊,這樣的事情被眾人--特別是所謂的西方國家,完全地冷落。實在很難不令人聯想到《好萊塢的黑名單》。

亂世真的只得用重典嗎?

對於你不了解的事物,你總是可以把他想得很糟糕。或是被他人塑造的十分糟糕。仇視異己是很簡單的,要去包容異己反而困難。到底什麼是共產主義,即使在現今,我想自認了解的人也是寥寥可數吧。

共產主義會不會不過是另一個認為能讓人類生活得更美好的選項?抑或它真的如此萬惡,以致於整個世界都得排斥它,想將它掃進歷史的垃圾堆?

我沒有答案。

我想,我們都應該再受過更多的教育,才能不斷地追尋答案,而這過程將沒有結束的一天。


Rest in peace.

但也許,更需要平靜的人其實是那些還活著的人,甚至是痛下殺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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