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布西森林》

這一次沒有副標題。

如果以台灣觀眾對去年《神鬼獵人》的評價當標準，那此片可以說是世界上最爛的電影。

還好我挺喜歡神鬼獵人的。



印象中，觀眾總是很害怕藝術片。

德布西森林，絕對就是人們口中避之唯恐不及的「藝術」片。也許類似聶隱娘那種東西（雖然我還沒看過），是導演噁心的自溺之作。

藝術在這個產業裡，在這個無論是電影、音樂、繪畫、舞蹈、戲劇全都被歸類在「娛樂」的產業裡，一直是大眾很不喜歡的一塊。

因為每一分錢都要花得有價值，而娛樂產業最大的價值便是給觀眾帶來「娛樂」。

所以人們花錢，花了時間（時間也是金錢），希望的就是從載體上得到娛樂。我管你是哪一種載體，你就是要服從於付錢的「我」，「我」來決定你的評價，要是「我」不喜歡你，那你就會從市場上消失。你唯一的任務就是讓我被滿足。

讓我的花費能夠得到相應的「娛樂感」。

而不能娛樂到我的，不能讓我理解的，我花時間花金錢看完卻感覺悲傷、空虛、或甚至是甚麼都沒感覺到，看不懂的，那都不是我的問題。

是你浪費了我的時間。是你的問題。


藝術片就跟所有的藝術創作一樣，它其實是很私密的一件事情，可能跟作者本身的生命經驗有關，可能跟作者（們）所理解的他人的生命經驗有關，跟他們從他人的生命中所感受到的體驗有關。

他可能是人家所謂的「藍色窗簾」，可能是「雅量」，卻又可能只是一封寄給外星人的情書。

所以大眾害怕藝術片，因為不像娛樂，不是每個人都能懂，甚至沒有幾個人能懂。

所以才說，這是很私人的東西。

而我覺得在戲院播放一部藝術片，就像是在進行一次集體面試，或是一次實驗受試。

面試（受試）的目的是為了挑出合適的人。

面試（受試）者會被引導至一個密閉空間裡面，坐在座椅上，眼睛直視前方的投影幕，播放一段約兩個小時左右的影片。依照大家觀看影片所產生的生理及心理反應，以作為分數的判準。

通常影片完全播放完畢時，依然待在位置上，且臉色嚴肅，或震撼，或沉重，或滿足的，就是「被選中的人」了。導演的眼睛彷彿就躲在投影幕的背後，觀眾望著投影幕時，導演卻透過投影幕，也透過他的電影觀察每一個觀眾。

看了一些評價，大家似乎都不滿意於這部電影。不滿意桂綸鎂在戲中最後，鏡頭未對焦卻感覺上十分滿足的表情。

其實一度我也看不太懂這部電影，推進故事前進的情節幾乎不確定是不是存在，甚至每一個分鏡都會讓人懷疑這是不是在同一個時間軸上？或是像諾蘭那樣交錯敘事的手法？

許多鏡頭，就只是望著風吹草動，森林的搖擺，河川的低語，桂綸鎂跟陸弈靜的臉，的背影。

在幾乎裊無人煙的地方你完全忘記了時間。

我們搞不懂為什麼一對母女要來到這個山上，只知道她們之前似乎遭遇了不好的事情。

隨著劇情的推演，我們了解這對母女似乎像是在逃亡。只是女兒一切的回憶，以及選擇將自責的真相託出時，母親卻又責備，兩人又為此不快，她們似乎還是被困在那個事件的枷鎖當中。

就像戲中對白出現的台灣獼猴：「台灣就那麼小，他們能躲去哪裡呢？」

彷彿隱喻了這對母女徒勞無功的逃亡一般，她們並沒有真正地進入大自然，精神上還是活在那個為了金錢為了利益糾葛互相殘殺的鋼筋叢林世界裡。

隨著母女兩人的分離，女兒發現了一間小木屋，她在裡頭發現了關於他們事件的報導，然後將這些報紙全部燒掉。

她好像開始慢慢理解到，在這個環境裡，這一些好像其實也沒那麼重要了。

母親像是在對她說，「都過去了。算了吧。」

她獨自又在森林裡生活了一段時間，利用母親從母親的母親那兒傳授下來並又傳授給她的技藝。一日，她發現了自己所生活的山林竟也是別人拿來買賣的「土地」。

她把那些招牌全燒了。臉上顯得有些得意。


幾乎是最後一幕，女兒望著安靜的夜色與山林，大自然的聲音不曾間斷，她是一位鋼琴家，自德布西的鋼琴聲又出現了。

她笑了，鏡頭沒有對焦到她，但我相信那個表情是滿足，應該每個人都看得出來她笑了。

滿足的笑容，模糊地定著她好久好久。


看到這一幕，本來完全對整部片一頭霧水的我，突然開始理解了什麼。

像是在茫茫人海中被大聲呼喊了自己的名字的感覺。

彷彿從頭頂上打下一盞聚光燈，或是外星人的召喚一般，你緩緩從座位上浮空。

「就是你了。」

導演好像這樣對我說著，我被挑中了。


我想我跟這部片的主角一樣有著相似的生命體驗。

我也曾經像是這樣逃亡過，逃離了我居住的城市，逃進了我不熟悉的地方。我跨過了每一個地區，我的心卻不在那兒，精神被綁在某一個區域裡，記憶卡在某一段迴圈之中，不斷的重複播放。

我想用忙碌或什麼沖淡這些，但我無法，越是忙碌，就越是在寂靜之時，寂寞的影子就越是被無限的拉長，擴大，籠罩著整個人。無論在夢中，在現實生活，或是在某個腦海中閃過的片段，都會被突兀地剪進回憶中的畫面，像是地方電視台突然強暴節目的業配廣告一樣。

我們都不可能真正靠任何物理上的手段逃離心理上的問題的。

也許唯有靜靜地面對，反芻這一切，花費這些寂寥的時刻，細細地品嚐。像滴水穿石般，耐心地思考，去感受。才有可能自然地脫開束縛，破繭而出。


電影完全結束以後燈光一亮，我卻還坐在位置上沒站起來。

我感覺就真的像是自己被挑中了一樣，坐在位置上，等著不存在的面試官或科學家會從某處走出來，對我說你合格了。直到所有的人都離開影廳，我才站起來離開。

我聽見幾乎所有人都向他的同伴表達「我剛剛到底看了什麼」，不時傳出訕笑、嘲笑的聲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剛剛看了什麼。

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看見了導演想表達的東西，但我真的喜歡這部片。

只是環境的蟲鳴鳥叫與潺潺流水聲，好像太過真實。因為奇怪的是，我進影廳前才上過一次廁所，進去後沒喝幾口水，開演沒幾十分鐘，我就已經開始在憋尿了。

小時候在小便時大人會吹口哨給你「催尿」，現在想來還似乎真的有效。


你要說這是台灣版的Discovery，台灣版的普遍級的刪減版的神鬼獵人。是導演嘔心瀝血的自溺之作我是沒意見。反正他挑中了我，我很願意下去跟他一起溺水。

我現在就站在岸邊，只要你朝我開槍就行。